溫柔的生命之詩：《嬰兒轉運站》對嬰兒保護艙、棄子、家庭的多重辯證

每個孩子的降生，都是受到祝福的。

但這句話也適用於那些剛出生即被拋棄的孩子嗎？

在滂沱的雨夜裡，未婚媽媽素英（李知恩飾）將孩子留在教會門口，一個人倉皇的離開。坐在警車裡的女警秀珍（裴斗娜飾），旁觀著事件的發生，不由得低喃著：「不想要養小孩，那為什麼要生？」在導演是枝裕和的新作《嬰兒轉運站》（Broker）中以嬰兒棄養事件為中心，探討南韓社會中對嬰兒保護艙、棄子及家庭間的辯證關係。

「嬰兒保護艙」存在之必要？

是枝裕和談到電影背景的設定時表示，當他鑽研於日本的收養制度後，發現韓國的「嬰兒保護艙」數量比日本多出了十倍，因此決定將故事設定在韓國。「嬰兒保護艙」的設置是為了保護那些被拋棄的嬰兒，艙內設有感應器，一旦有孩子被放入其中，便會有所感應，提醒急救單位儘速將孩子救起。此一設施也招致了諸多批評，包含討論到這是否會讓家長們更輕易的做出棄養的選擇。

當論及嬰兒保護艙是否有其存在之必要時，則會形成「雞生蛋、蛋生雞」的循環辯題。從小在育幼院裡長大的東洙（姜棟元飾）曾質問未婚媽媽素英——「若打算要棄養孩子，那麼當初為什麼還要生下來呢？」東洙的疑問也是許多被拋下的孩子，一生中都難以跨越的傷痛，他們質疑著自己的存在，同時對拋下自己的親人感到困惑。透過這段衝突戲碼，東洙彷彿跨越了時間維度，與當年離開他的母親進行對談。

對此，素英則反問「若不想讓人棄養孩子，那幹嘛還設置嬰兒保護艙？」對於拋下孩子的母親而言，他們所做的決定又何嘗是輕鬆的？電影不帶批判地看待母親的艱難處境，他們會惶恐、不安，也會在拋下孩子後對自己的選擇感到迷茫，同時也深知自己並沒有照顧孩子的能力。此外，其中也敏銳地指出人們一味地將過錯怪罪於女人身上，但男人卻不會因此受到批判的雙重標準。

若將棄子的行為輕易地咎責於任何一方，最終都是無解的。尚賢（宋康昊飾）在雙方爭執不下時，溫柔地表示：「就是因為嬰兒保護艙的存在，羽星才能健康的活下來啊。」 由此將焦點放回在孩子身上。

那些被遺棄的孩子們

是枝裕和長期關注於被家庭拋棄的孩子，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裡幾名未成年的兒童被遺忘在熱氣蒸騰的出租房裡，他們的日子凝滯在母親離去的那一天，他們的存在如被蒸發的水氣悄然消失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在《小偷家族》裡，年幼的小由里縮著被凍傷的手腳，被關在寒風凜冽的陽台上，就像是被世界所遺忘一般。

在《嬰兒轉運站》中，觀眾可以進一步去看到的是，當這些被遺棄的孩子長成大人後，內心卻有著止不住的憂傷。東洙在年幼時被母親拋棄，卻仍相信總有一日母親會再回來找他。他日復一日的抱持希望，又日復一日的歷經失望。東洙渴望家庭的溫暖，又害怕若自己被領養，自己的親生母親便再也找不著他。

相較於東洙陷於憂傷的過往中，年僅八歲的海進則是積極進取，爭取被家庭領養的機會。他會毛遂自薦，希望把自己外銷出去。然而，兒童收養的市場卻是極其現實的，八歲的孩子實在是「太老了」，早已失去了成為別人家孩子的資格。海進之所以為名為海進，是取自「海洋之遼闊」與「向前邁進」之意，然而在現實中，他卻哪裡都去不了，受困於育幼院裡。

這些無人知曉的孩子，安靜地待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裡，即便當他們長大成人後，卻依舊與社會格格不入，最終只能落寞地回到唯一能接納他們的育幼院裡。電影以一種極為節制的憂傷去看待生命中的種種缺憾，平靜而淡然。

家人之所以為家人

無論是在《我的意外爸爸》、《小偷家族》中，是枝裕和都不斷探問著「家庭」是如何構成的終極命題，是依靠血緣關係嗎？還是依靠時間積累情感？在《嬰兒轉運站》中，由單親媽媽、棄子、育幼院兒童和人口販運者組成了一個奇怪而溫馨的家庭。他們擠在破爛而狹促的休旅車裡，溫暖又愉悅的開懷暢笑，在那一同經歷的有限的日子裡，他們彼此治癒著彼此的傷痛。

在《小偷家族》中有著這麼一句讓人玩味的台詞：「一般人無法選擇父母。自己選的父母，牽絆應該更強吧？而我選擇了你。」因爲彼此珍惜，因為相濡以沫而選擇成為彼此的羈絆。

這種家人間相互扶持的關係，會是半路上遇到警察盤查時，相互掩護著的同舟共濟；也會是當大家躺在旅店床上，心中默默「感謝著身旁每個人的誕生」的觸動。

《嬰兒轉運站》是一首溫柔的生命之詩，向被遺棄的孩子捎來了一段遲到的祝福：「謝謝你的誕生」。是枝裕和以其一貫淡然而堅定的目光投射出對底層人物之關照，既平緩又瑣碎，把那些微不足道的日常都裝飾成大雨過後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的水痕——痛苦終會過去，雨後終會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