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產是「大月經」:從五部與子宮活動有關的電影談起
生育,很常出現在電影之中,作為各種可能的意象;流產,也會出現,只是意象頗為偏狹;月經,則很少,幾乎只是從屬性的元素。
我沒做統計,也不刻意去挑這些與女性生產、流產、月經有關的主題來看,我只是自然而然地看著電影,作為一個有子宮的人。女性不一定都會生產,流產佔女性生命經驗裡或許偶爾,月經則十分頻繁;但在電影的世界裡,份量是倒過來的。所以我這樣談:就從一個自然看電影的人,天生具有子宮活動的人出發,説説幾部「流產/月經/生產」電影。
我看過將「流產/月經/生產」拍得不落俗套,拍得特別,有企圖心或創造力而值得特別一提的,而且電影本身足以在我腦內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下面五部:2014年烏克蘭導演米羅斯拉夫・史拉波斯維茲奇的《過於寂靜的喧囂》(The Tribe);同樣2014年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的《性愛成癮的女人》(Nymphomaniac);2019年香港導演陳果的《墮胎師》(The Abortionist);2019年法國導演瑟琳・席安瑪的《燃燒女子的畫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以及2021年法國導演茱莉亞・迪克諾的《鈦》(Titane)。
不脫既有想像的《鈦》
先從我最不喜歡的片開始。《鈦》的博學與企圖心是一定要給予肯定,但這實在不是一部太好看的片,儘管每單場戲都有別出心裁的影像設計,也看得出各自要挑戰及翻轉的傳統意象,但也因為那「(女性主義的)章節」感對我而言太過直接,所以每當出現一個反主流的象徵符號,我就覺得「對,當然會出現這個」,接著當然也會出現那個吧,驚喜嗎?只是機率上的驚喜,從車展到與車(自行走向、被綁縛卻愉悅、翻轉再翻轉)的做愛,我們就知道這部片的調性如此。
也許消防父親的擁抱觸動了情感,也許結尾的生產機械有一種大聲要向工業文明說話的力道,但比較不負責任地主觀意見是——這部片就是缺乏了一點深度與靈魂。因為深度與靈魂,某種程度需要遊走在媚俗的危險鋼索線上,才能走出來。
如果我比較壞心一點地想,《鈦》顯然是導演感覺邊拍邊在等待各大能夠解讀性別與影像符號的人,「趕快來分析我吧!我拋出這麼多(女性主義的)章節!」一點也沒有要走冒險的路。
但我仍然對這部片有一點喜歡,因為每個環節都做得很到位,預告片出現髮針殺人的那段配著殭屍的歌,俗套的環節讓我覺得這部片有點可愛。當然,同樣的髮針試圖自己戳出胎兒,以及最後的生產場景,還是非常不錯的嘗試。恰好翻轉、恰好冒犯、恰好進步性的展演,如果我是性別社團的社長,我第一堂課就要放這部片。但如果是影視文本解讀的場合,來嘗試挑戰、批判這作為電影的一整個文本會更有意思。
《墮胎師》交織香港命運
再談談我最喜歡的片——是帶有私心地喜歡——那就是《墮胎師》。這部片很妙,似乎得到了非常多負評,但因為片子很低調,其實也只是小範圍內地的評價,沒什麼機會再被觀看跟對話。我為此寫了一篇部落格文章〈從「墮胎」看港片《墮胎師》的成功〉,並且在重看陳果《餃子》之後發現有許多互文之處,樂趣增添十倍,又再寫了〈墮胎師與餃子〉。
那幾年我特別關注香港,投射的情感或許是多了,但那就是屬於共鳴的華語世界才能共感的深意。2019年的香港街道不太友善於拍攝電影,但正是粗糙低成本製作,凸顯導演的想法所在,墮胎反而指向生產——這便是「攬炒」。女兒厭棄自己的墮胎師母親,但女兒在一個莫名其妙的時代(不正是真實世界?)無性懷孕。白靈飾演的中國母親最後用廣東話軟語安撫著要女兒別怕,摸著她的肚子,說一下子就沒事了,最後畫面帶回到「黑日」的香港。
「流產/生產」的張力、恐怖所能夠想像的通俗場景,從餃子到墮胎師都沒有放過(但很神奇地,無論在性別或國族警鈴上,幾乎是不會感到冒犯,也沒有任何說教,港女自然的「粗俗」與質樸的「勇武」,稀釋掉過度解析符號的理性大腦);更多看到的是美,天台上打太極的美,房地產資本怪獸與不說破的昏暗末日壓迫感之中,仍然要傳達一點希望的節制之美。這使我不免又想到《香港製造》,什麼時間點產出什麼樣的命運,流,剝落,或者生。
直視流產的殘酷與痛
接著這兩部片要放在同一組來講,觀影感受性地出發,我對於這兩部片的流產場景都感到很不舒適,卻有了兩層不同理解。前者是《過於寂靜的喧囂》,拍攝聾人的世界,通篇手語無字幕,唯有在女生的墮胎場景(這裡必須要用「墮胎」才能顯示力道,因為那場戲要傳達的是在那麼原始、簡陋、骯髒的狀況下殘酷地受刑),最後女生喉嚨嘶啞出聲音。
這場景之所以讓我感到不適,不只是電影本身的恐怖與壓迫感,而是墮胎「被這樣使用」是一種最有效率激起情緒的方式,為了痛苦之上疊加痛苦,為了讓人明白(有生育能力的)障礙者可能多麼可悲,逼視痛苦可以是一種選擇;但其實人們看(或者親身經歷)任何類似的墮胎場景也會同感苦難,只要演員能夠表演就可以,這裡的運用我倒覺得是便宜了墮胎本身的可能性。
若真要談障礙,「是否還能自主決定生產能力」或「被絕育更符合利益」,這層複雜性我覺得才有議題上的深度,而不只是情感、情感、情感。當然我成功地被植入了如此負面且創傷的情感,電影的目的若基於此,只能說成功了。墮胎是無法寂靜的,在很多故事裡確實是這樣。
後者是《性愛成癮的女人》,這場自我流產的大戲,大快人心。痛歸痛,難以直視本身卻是它最大的價值所在;觀影的內心撕裂傷固然也有,但這樣的撕裂正是人之所誕生必經(的母痛)。
主角十分明白所謂避孕藥,卻又因為服藥本身正在提醒這副身軀是在生育延續的生物框架下所產製,而對服藥這件事的「提醒」有所抗拒。準備著自我流產的過程中,那些科學而精準、又帶著瘋狂藝術性的展演廚房,就在逼視觀眾,是的,若不是自我認同為一個替物種存續所奉獻的雌性哺乳動物,如果性只是理性與感性所需求的性,這般自我追求的代價就是如此的血腥疼痛。
人們用力地看著吧,看完吧,而她是那麼堅毅自主,這是她自我完成的流產。進步派男性的說教大可不必,若我們真有一刻覺得那胚胎可能是生命,我們不出於反墮胎權的意識形態,卻帶有生命憐憫想像力的心情,認定自我做了謀殺,你支持嗎?片中說書人般的說教男性也仍只是帶著陽具,想要放進去一下下的生物,在手槍下被殺只是剛好而已。這場戲賦予這部電影最高的價值,可以說,若是少了自我流產的大戲,這部片頂多是獵奇眼光加上一個政治正確的結局(跟一些可供分析或致敬的任何片段);但是聽說這個段落是被刪除的,要看「導演版」才能看到。
後設地說,被閹割的版本也明示著集體社會不足以承擔人的多元與複雜性,沒辦法直視自我流產的殘酷與痛,道德冒犯與感官上的不適(而且是自我選擇、自我實踐的)解釋了人們成為集體時佚失的東西,就像選舉總是會選錯人,歷史會重蹈覆徹,進步的表層擴張到最極限就會被反撲,權威壓迫久了當然也會被抗爭騷動。於是我們訴諸運氣吧:看過導演版的觀眾是幸運的。
三個女人「一起流產」的美好安排
最後是《燃燒女子的畫像》,這是一部很平衡的作品,在女同志圈大受歡迎,因為實在是難得把女女情慾戲拍得這麼勾人而真實自然,且兩位女主角又是古典華美而秀色可餐,具備很實在實用的觀影意義;不過就其劇情而言,也就是尋常的中世紀愛情故事。
真正使這部片有價值的,在於畫家一到公主所在的島上時,身著簡單的白衣被淋濕,放下行李安頓好後下腹一痛,手摸有血,那是經血與經痛。是的,佔據我們每個月好幾天的最踏實感受,正是經痛,這部片如此忠實反映它所要處理的主題:女性(女同性戀),終於在電影裡使得這件事正常且真實。人們能夠明白,男女之間若不想懷孕而想要做愛,必須避開排卵期,而女女之間若要避免清理,其實就是避開月經期。
經痛出現了,女僕準備的「經痛療癒」也出現了。但這不是一部簡單反生育、或者不處理精卵後果的片,當女僕懷孕(「等待月經」不成,而是懷孕),畫家與來自修道院的公主兩人,想盡辦法為女僕做人工流產,一開始甚至天真以為在海灘上跑、製造衝擊就能夠達成,那是無助卻又有些美好的三人互撞。後來女僕流產的調理,則是由畫家跟公主兩人照顧,並動念拿起紙筆,畫下了那樣狀態的女僕。
這是一場三個女人「一起流產」的美好安排,而且是連角色也都有意識「這是美的!」作畫並不只是被指定的肖像,不只使人產生情慾愛戀,也是留存屬於女性時刻的真實。這樣的安排在整部戲的比重不多不少,在我們所嚮往的女女愛情之間恰如其分,所以對我來說,這是一部很平衡的作品,在我所謂的「流產/月經/生產」電影。
月經成為主軸:生命的多元與同理
由此角度談這五部電影,最後便解釋:為什麼我會說流產是「大月經」?無論是自然或人工流產,大量排出的身體經驗,比起惡意的「夾娃娃」描述,更像是可能更痛、更麻煩的一次月經。流產的話題,往往伴隨著不詳、悲傷與痛苦,但真實世界的經驗與衍生的意義,並不一定。避免言說,反而會不斷自我證成了流產的悲劇性,也擠壓了多元經驗的訴說與轉化。
流產一事彷彿還是一個禁忌,正如即使到今天,月經在不少情境之下也被視為不適合登上檯面談論的事件。更進一步說,我認為,即使人工流產,在集體意義上,那也是一種自然的機制,是在一起生活及決策的共同體之中的自然負擔、自然疼痛,只因為我們還得要繼續共生這個集體;而這種承擔與苦痛,其實就是月經。在這裡,月經的意義可以走得更長遠。
從最生物觀點而言,生產是主軸,流產是不成功的生育,子宮內膜剝落也是因為「沒有要生產」。但在我的世界觀裡,月經是主軸,流產是大月經,也就是說,流產是月經的一種型態。那麼在把月經當作上位概念的框架下,生產又是什麼?在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以前,創作者與影視作品的建築疊加之上,正在成為這組斜線之間的血肉;而更多的言談與書寫,也正被好好地醞釀及孕育,產出對生命的多元、同理與共情。
- 本文為2022秋季台灣文學基地駐村作家計畫《等待月經》的第一篇評論作品。特別感謝駐村活動「異聲:電影中的生育、流產與月經」與談人壁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