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的青春與熱帶氣旋——紀實漫畫刊物《熱帶季風》書評
日前剛收到慢工出版社寄來最新一期的《熱帶季風》,果不其然展現令人驚艷的閱讀手感:乍見其封面滾燙的字體印銀,搭配裝幀背景如腳下土地般的深褐底色,細膩的幾何線條對比封底高彩度的亮橘色塊,展現了既沉穩又搶眼的衝突美感,彷彿與人類學家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一同探險航行,漸漸闖入了鬱悶的赤道無風帶,耳邊不斷迴盪著作曲家德布西(Claude Debussy)生平為之傾心的印尼甘美朗(Gamelan)音樂。
尤其在編排內容上,於每個單元欄位皆採用不同紙張材質的印刷工法,彼此穿插交錯,形成一種具有強烈實驗風格的視覺對位(Visual Counterpoint),整個大膽用色與質感細緻的設計語言都非常地「何佳興」,同時也很戲劇性地襯托出當期主題「東南亞映像」。
有趣的是,對許多台灣人來說,「東南亞」一詞看似有點熟悉,實際上卻又異常陌生。這讓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八〇年代)印象相當深刻的一首歌——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中史詩般壯闊而淒涼的歌詞: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
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多少人在追尋那解不開的問題,多少人在深夜裡無奈的歎息,多少人的眼淚在無言中抹去
這裡所謂「亞細亞的孤兒」,究竟是在描繪越戰難民、泰北孤軍?抑或指涉國共內戰兩岸分隔的台灣當局?
據說當年在新聞局廣電處歌曲審查制度下,羅大佑與負責唱片宣傳的工作人員為了避免讓國民黨政府認為有被影射之嫌,因此特別在歌名的後面加註了另一副標題「紅色的夢魘——致中南半島難民」,即詮釋為紀念七〇年代末期紅色高棉在柬埔寨種族清洗中遇難的兒童所作,歌曲本身遂得以藉此「障眼法」(一旦冠上了類似這樣的標語,便可被視為一首反共歌曲)順利矇混過關。及至一九九〇年伴隨著電影《異域》上映,作為片尾曲由王傑翻唱的這首〈亞細亞的孤兒〉一度紅遍島內大街小巷。
毫無疑問,它的確傳達了一種強烈的情緒,卻可以有很多歧解。你以為他們說的是泰北孤軍,但難道不也正是台灣自身當下的處境?然而荒謬的是,在那樣戒嚴保守的時代,無論是誰都不願意(明說)承認,其實自己就是那首歌裡描述的「亞細亞的孤兒」。
這世界雖然殘酷,我們仍溫柔以對
近百年來彷彿歷史宿命般,幾乎所有東南亞國家,大都經歷過殖民統治(其中唯一例外的泰國雖然沒有成為列強殖民地,但一直受到英法的諸多壓制),在戰後初期也都曾出現軍人獨裁政權和爆發族群衝突,並且一直都有鄰近強權威脅的弱國焦慮感,迄今仍在民主的路上顛簸前行。
與看電影、讀小說的氛圍截然不同,初讀《熱帶季風》最令我感到驚心動魄的,乃是漫畫家Adoor Yeh筆下〈倖存者〉一篇,內容描述經歷七〇年代柬埔寨大屠殺,用餘生處理心理創傷的倖存者。翻開一頁頁揭露慘痛過去與內心掙扎的畫面分格,宛如蒙太奇跳接的紙上分鏡,在深藍色的冷酷背景裡透著暗紅色的血腥和驚恐。作者藉由漫畫此一形式,更將所有不堪忍受的肉體疼痛和精神的恐懼,全都濃縮在這方寸紙格當中了!
南方暑溼、氤氳溫柔,午後的陽光飽含了金屬般的顏色,伴隨著亞熱帶空氣的暈染,那股氣息毋寧是潮濕的、慵懶且充滿濃郁的生命力。
舉凡來自馬來西亞的插畫工作者冼佩珊(NOvia Shin)作品〈老吉隆坡的24小時〉描繪舊城巷弄間的城市(街友)漫遊者、廟口老街的舊時景色;曾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大學任教語言學的台灣西拉雅族漫畫家Jimmeh Aitch(本名黃駿)以筆記式的圖文畫作〈音樂共和國〉引介泰國當地竹製薩克斯風、傳統彈撥樂器「聘」(pin)與竹製笙簧樂器「卡恩」(Khaen)等民謠文化;泰國作者Art Jeeno採用溫潤色調勾勒暹羅本土新生代青年男女愛戀的〈曼谷青春紀事〉。
所有這一切關乎圖像、文字與想像的交雜揉合,幾乎都延伸著亞熱帶南方忽隱忽現的時間和空間裡最迷人的現實,宛若在潮濕的絢爛中蕩漾著腐敗的激情和追逐。
猶記得最早認識「慢工」的第一本書,是在2013年舊香居舉辦的一場新書發表會上。當時熱衷於絹印版畫、特別著迷於亞洲各地民俗工藝的黃珮珊(本書總編輯)剛成立慢工出版社不久,便找來新人作者楊鈺琦以他母親過去在芭比娃娃工廠工作幾十年的勞動史為藍圖,透過將企鵝擬人化的魔幻手法,真實描繪了七〇年代台灣女工生涯的《工廠》一書。
此後多年來,黃珮珊一直都想從漫畫形式裡探索某些更深刻的主題,於是她開始大膽嘗試新的風格,同時不斷發掘新的創作人才,甚至採用不同於傳統出版社的發行方式,就連她自身的介入角色也是多重的。
從原本單純熱愛手工漫畫製本的一介獨立出版小農,逐漸成為了整合視覺圖像媒材,包括源自西方的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與日本所謂「劇畫」的跨界策展人。她把漫畫腳本當作電影劇本,她所出版的作品既是深度挖掘議題的紙上紀錄片影展,也可以是一部具有前衛色彩或反映生活日常的實驗微電影(Microcinema)。
影像時代的警世危言
早自上世紀八〇年代以降,美國媒體文化研究者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即在《娛樂至死》一書講述電視媒體如何一點一滴地剝奪掉你我的思考能力,並且改變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
所有的公共論述都逐漸以娛樂形式來傳達。
尼爾.波茲曼表示:「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教育和商業,全都成為娛樂的附庸。對此民眾毫無怨言,甚至漠不關心。於是,我們成為瀕臨娛樂至死的一群人」。
儘管現今我們早已進入了一個視覺資訊過度氾濫、假新聞橫行的時代。近年益發嚴重者,對照今日台灣媒體品質的急遽墮落(就連不少媒體工作者自己都在唾棄媒體),以及電視新聞的娛樂化、淺碟化現象,相信許多台灣人並不陌生。
相較之下,過去往往被某些保守人士當成課外娛樂、甚至視之為「不良讀物」(美其名是保護兒童)的紙本漫畫書(老一輩台灣人叫它「尪仔冊」),如今在歐洲紀實漫畫風潮的刺激下,反倒愈來愈被新一代的影像創作者與圖文作家當做是一種藝術形式和手段,包括在表現技法或內容題材上皆具有相當大的包容性,且更強調面向成人、面向深刻。
諷刺的是,一如《熱帶季風》這本紀實漫畫刊物所揭示,由於現下承擔社會報導責任的主流電視媒體幾乎已不再播報真正有深度的新聞,「看漫畫」乃因此取而代之、成為另一種透過圖像「讀新聞」「說故事」的全新媒介平台。
像是台灣漫畫家小錢(本名陳富晟)筆下描繪本土生態紀錄片議題的〈柯金源的環境備忘錄〉,馬來西亞的Lefty畫作〈下一杯咖啡該到哪裡喝〉道盡了馬來西亞檳城傳統老店,從過去到現在徘徊於商業利益與觀光產業之間的繁華與憔悴,以及插畫家61Chi為了繪製一篇印尼漁工在台灣遠洋漁船上的漫畫作品〈大海〉,不僅做了許多相關研究與資料採集,甚至還特地前往一趟台北監獄採訪當年在漁船工作受盡壓迫,而犯下殺人重罪的當事人(此處亦可參考2017年「報導者」出版的年度調查報導《血淚漁場》一書)。
除此,《熱帶季風》更不乏國際視野格局的第一手報導,由陳蘊柔訪談德國記者兼獨立媒體「CORRECT!V」發行人David Schraven、針對當地納粹極端主義分子團體進行田野調查繪製成〈白狼(Weisse Wölfe)——極右派地下組織的圖像報導〉,類似這些題材涉獵包容之廣、思考發掘之深,足以令許多台灣媒體都該感到汗顏。
台灣人到底怎麼看世界?我們該如何認知自己在這個時代的位置和機會?以及更重要的,我們要如何思考跟鄰近他國不同文化的人對話?或許《熱帶季風》在此提供了一個巨大的想像空間,並將台灣置入一個更大歷史變遷的亞洲概念。它並非只是一般慵懶閒散的季節微風,同時也是一陣狂風暴雨的熱帶氣旋,能夠沖刷掉日常表面的平靜光鮮,袒露出底下斑駁樸拙的真實面貌。
雖然漫畫本身只是一種平面的閱讀形式,且仍須透過紙本印刷術來實現,但也正是藉由這樣老派的方式,才讓人得以真切飽滿地感受閱讀的魅力所在。我想這大概亦是《熱帶季風》想要傳達給讀者的一絲情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