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是邁向自由的過程 ——阿尼默「小輓與夜晚」展覽側記
有些畫作,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正是因為它強烈傳達出人類某種共通的直觀情感。
記得第一次在「舊香居藝空間」看到阿尼默筆下名曰「母子像」的繪畫原作,不禁令我想起近日追的一齣韓劇《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裡的男主角文鋼太。
劇中由韓國男星金秀賢飾演的精神病院看護員文鋼太,由於母親從小就叮囑他「選擇生下你,就是為了要你隨時保護好並且照顧患有自閉症的哥哥」、「生活上的一切要以哥哥為主」,讓他一直明顯感受到被母親冷落。因為哥哥的病情,文鋼太不得不輾轉於各個精神療養院,從事辛苦的看護工作。
在長期的疲憊和壓抑下,某天夜裡他偶然讀到外表冷艷傲嬌的女主角高文英(徐睿知飾演)所寫的童話繪本《喪屍小孩》。圖文之間挾帶著一股陰暗、憂鬱、悲傷的氛圍,故事裡的媽媽最後犧牲了自己的肉身,餵養喪屍小孩無限的食慾,卻也讓小孩終於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媽媽…真是溫暖啊」!頓時令他深受震動,以致潸然落淚。長久以來隱藏在他內心深處最渴望的,其實僅是母親一點點的疼愛、溫暖和擁抱。
彷彿從馬蒂斯畫裡走出來的女人
日前在舊香居舉辦的「小輓與夜晚:阿尼默個展」座談會上,阿尼默自述追憶當年負笈歐洲捷克習畫期間,有一回他在課堂上交出畫作,卻遭老師當場評論「太像插畫」,而其他多數作品也被認為不夠獨特。由於強烈感到有被貶抑的不快,因此當他返回宿舍時,便沿路邊走邊責備自己表現得不夠好。
當時油然而生這股憤怒的情緒,一度讓他不斷質疑自己「是否真的喜歡畫畫」?「既然那麼喜歡,不如直接把它(繪畫顏料)吃了吧」!於是他突發奇想,開始把顏料當作巧克力那樣入口,甚至把它當成一種媒介,用嘴巴直接在畫布上作畫。孰料,口中混雜著化學顏料與大量分泌的唾液,純粹只想把滿腔憤懣發洩在畫布上所造成的特殊效果,反倒讓教畫老師覺得這很有趣。
後來他還特地把畫布裁成圓形(象徵母親的乳房)來創作,試圖讓顏料的揮灑效果達到如美國抽象畫家波洛克(Jackson Pollock)隨心所欲的境界,並且逐步發展成一系列關於「母親」題材的作品。
自云童年直到七歲才斷奶,阿尼默回憶母親早年有著自己織毛衣的習慣,印象中那些毛衣和鈕扣的造型配色,即使經過許多年後的今天,仍讓他覺得相當特別。「當年母親穿衣打扮的形象,根本就像是活生生從馬蒂斯的畫裡走出來的女人」,阿尼默油然感嘆:「可是從小我的兄弟姊妹都擁有她織過的毛衣,就只有我沒有」。
日後隨著母親年歲漸長、體力衰老,也已經沒有機會再親手織毛衣了。於是阿尼默轉念一想,乾脆不如自己織一件毛衣送給母親。為此,他特地上網找尋各種youtube影像自學編織技巧,並且「土法煉鋼」織出了一件雕塑作品。
專注在創作中不斷試驗、突破自我
雖然從小就喜歡畫畫,卻始終自認缺乏與人溝通的能力,阿尼默坦言自身的物慾需求極低,飲食簡樸、作息規律,每月只靠少量的報紙副刊插圖來維持基本生活開銷,其餘時間(吃飯睡覺之外)幾乎全都拿來從事純藝術創作。為了能夠專注作畫,只要家裡有東西吃,他甚至可以連續幾個月足不出戶,即使每天都吃一樣的食物也無所謂。
回顧阿尼默過去各個不同時期的創作,從2005年講述鱷魚巴士司機因意外迷路,而揭開一場奇幻旅程的首部個人圖文集《消失在儀表板上的366》;2010年繪製孫梓評詩集《你不在那兒》,與2018年郭箏《大話山海經》系列小說的封面與內頁插圖;以及近年由於喜歡登山、樹木,而在各報文學副刊經常發表一系列與樹有關的插畫故事;乃至去年(2019)出版後獲得今年義大利波隆納書展拉加茲童書獎青年漫畫類首獎的長篇漫畫集《小輓》,綜觀其筆下色彩溫和、飽滿而絢麗,宛如版畫質地的斑駁畫面中,總是隱藏著大量的細節。
專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樂此不疲,對許多陌生事物充滿好奇與玩心的阿尼默,每每都想要嘗試以前不曾使用過的素材或工具。比如他曾經有一段時間很喜歡使用蠟筆,甚至還去研究各種品牌的蠟筆,拿不同蠟筆來做實驗,偶爾也在瓦楞紙上隨機塗鴉,從作畫過程中親自體會不同軟硬度與質感的蠟筆,在畫紙上所產生的筆觸效果差異。
舉凡在舊香居藝空間展場所見,標題名為「狗與花園」、「西瓜」、「夜晚」、「二丁掛」、「母子像」、「天使帶路」、「新娘」等一系列畫作,皆是從漫畫集《小輓》裡面再延伸出來,並且使用蠟筆不斷堆疊繪製而成。「雖然外表看起來很薄」,聽聞阿尼默在展覽現場解說道:「但是我在畫布上面疊了很多的層次」、「就算是同一盒同一品牌的蠟筆,表現出來的軟硬度效果也都會不一樣」。畫家特別強調,必須先在畫布上面用比較硬的蠟筆打底,接著再用比較軟的蠟筆慢慢鋪疊上去,最後使用刮刀工具刮出斑駁的痕跡。
平日喜歡旅行的阿尼默,總是念念不忘、久久凝視那些凋零廢棄的老屋、斑駁的牆面、鏽蝕的門窗、瓦楞上的青苔等帶有滄桑殘破美感的歲月舊物。
低潮過後,高峰就不遠了
有別於《小輓》以漫畫形式串連情節畫面的流動敘事,阿尼默希望從這些故事延伸繪製的單幅畫作裡,能夠呈現出它本身該有的獨立樣貌。在這次展覽當中,他節選了一些書裡的圖像去作藝術微噴的限量版畫,並跟《小輓》本身故事作結合。其中有一幅「白狗」即衍生自書籍封面的「黑狗」,乃是專門為展覽限定的一個特殊顏色版本。
另值得一提的是,現場所見帶有紫色背景、標題「夜晚」的畫作,則是阿尼默宣稱自己在這次展覽裡最喜歡的一幅作品。它最原始的樣貌本來是日落黃昏的景色,想不到過了幾個禮拜,畫家愈看愈不對勁,就把它改畫成白天,後來又看不對勁,再把它變成了夜晚。像這樣來來回回反覆修改的過程,前後總共經歷了一天當中三個不同的時段,到最後終於完全捨棄舊我,跨越抵達另一端新的彼岸。
「走在低潮之後,如何能夠克服困境、攀越痛苦,最後重新找回那個高潮的時刻,我會覺得非常的快樂」,根據阿尼默的說法,這也就是他長久以來一直喜歡並且著迷於畫圖的主要原因。
當年由於創作生涯遇到了瓶頸,阿尼默刻意把自己放逐到捷克布拉格這樣一個氣候寒冷、語言陌生、身邊沒有任何朋友的偏遠地方。所謂「置之絕地而後生」,這亦是阿尼默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名藝術家的覺悟與自信。此處毋須悲觀畏懼,也毋須夸夸高論,阿尼默僅以其性格鮮明的創作突圍方式,在典範式微的多元時潮中,率性走出自己的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