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的時代踅音(中):蕭邦好像我的命運,70歲以後更愛海頓 | 李志銘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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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聰的時代踅音(中):蕭邦好像我的命運,70歲以後更愛海頓

傅聰年少成名,20出頭即以彈奏蕭邦鋼琴協奏曲和瑪祖卡舞曲蜚聲國際。圖為蘇黎世管弦樂團與傅聰合作,攝於1985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傅聰年少成名,20出頭即以彈奏蕭邦鋼琴協奏曲和瑪祖卡舞曲蜚聲國際。圖為蘇黎世管弦樂團與傅聰合作,攝於1985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上篇:

傅聰的時代踅音(上):鋼琴詩人的流放鄉愁

傅聰年少成名,20出頭即以彈奏蕭邦鋼琴協奏曲和瑪祖卡舞曲(Mazurka)蜚聲國際。之後更透過收音機廣播媒介,讓當時年逾80的諾貝爾獎文學大師、德國作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偶然聽到了傅聰演奏的蕭邦音樂

赫塞覺得既興奮、又感動,認為這是上帝為他安排的一份禮物,讓他得以在離開人世前,等到他盼了一輩子的蕭邦鋼琴家。於是他隨即寫了一封〈致一位音樂家〉(An einen Musiker)的公開信,發表於1960年4月8日《新蘇黎世報》(Neue Zürcher Zeitung),告訴他在歐洲文藝界的朋友們,一位名叫傅聰的中國鋼琴家竟然把蕭邦彈活了!赫塞描述:

我所聽到的不僅是完美的演奏,而是真正的蕭邦。那是當年華沙及巴黎的蕭邦,海涅(Heinrich Heine)及年輕的李斯特(Franz Liszt)所處的巴黎。我可以感受到紫羅蘭的清香,馬略卡島(Mallorca)的甘霖,以及藝術沙龍的氣息。樂聲悠揚,高雅脫俗,音樂中韻律的微妙及活力的充盈,全都表現無遺。這真是一個奇跡。1

信中,赫塞熱切表達了想與傅聰見面的念頭,但終究未能如願。兩年後,赫塞辭世。其後又過了十年之久,傅聰才首度得知這封公開信的存在,並為之深受感動,從此引赫塞為平生最大的知音。熱愛中國(東方)文化的赫塞甚至還在信末指出,聆聽傅聰演奏時「像是出自《莊子》或《今古奇觀》之中……就如古老中國的畫家一般,作畫時以毛筆揮灑自如,跡近吾人在極樂時刻所經歷的感覺。此時你心有所悟,自覺正進入一個瞭解宇宙真諦及生命意義的境界」。

當時(1958年)的傅聰,正要從華沙音樂學院畢業,卻因迫於國內風雨欲來的危局形勢而出走英倫,此後整整20年未再踏上故鄉中國的土地。這也讓他對於跟自己同樣遭受長年流亡在外的命運、內心懷有深沈無奈的悲哀與故國之情的蕭邦,產生了一種非比尋常的生命意義和藝術共鳴。談起蕭邦,便每易觸及傅聰的心靈深處。

傅聰於台北中山堂的演奏會,攝於1987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傅聰於台北中山堂的演奏會,攝於1987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每聽一次音樂,他的靈魂就會復活一次

在眾多蕭邦名曲當中,我私自偏愛傅聰彈奏蕭邦的升C小調夜曲。這首帶有纏綿蘊藉的憂鬱特質、宛如民歌般的簡短旋律(時長約3、4分鐘左右),過去曾經被著名猶太裔導演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挪用在電影《戰地琴人》(The Pianist,又譯《鋼琴師》)開場及結尾處。片中男主角史皮爾曼(Wladyslaw Szpilman)奏出的琴音延綿,一曲未竟,德軍的砲火襲來,自此揭開了流亡序幕。

按速度標記,此曲為富感情的緩板(Lento con gran espressione)。聆聽從傅聰指尖流淌的琴聲,幾乎就像是唱出來的,有一種純淨、質樸之美,亦如冰雪初融般訴說著他思念故去父母親人的心聲。樂曲前段只見一條平靜的河流緩緩流過,中段為情感奔湧而出,及至曲末餘韻悠長、哀而不傷。整首作品彷彿穿越時空的沉默,進入中國山水畫的意境,連樂句間的靜止和延續,都成為他音樂構圖裡的「留白」。

傅聰早年接受美國《時代週刊》訪問時,曾經表示:「蕭邦的作品就像我自己一樣……我彈蕭邦的音樂,就覺得好像自己很自然的在說自己的話」。中國傳統民間信仰裡有所謂「千手觀音」的說法,傅聰相信,一個人如果真的喜歡音樂,不管是欣賞或是演奏,他會有一千個心,或者一千個靈魂,「每聽一次音樂,他的靈魂就復活一次」2

在傅聰生前灌錄過不少的唱片錄音當中,我有幸珍藏著這麼幾張經典之作。一是1992年SONY唱片公司出版的一套雙CD《蕭邦夜曲全集》,另一是香港雨果唱片公司在他60歲時(1994年)錄製的《德布西前奏曲及練習曲全集》。前者的音樂就像珠玉般晶瑩剔透,婉轉如歌的旋律幽幽悒悒、扣人心弦;後者的德布西演奏簡直就是一幅幅深具東方韻味的中國文人畫,聽聞耄耋之年的傅聰將之揮灑得行雲流水、含而不露,彷彿出入無我之境,處處皆山水。

左:1994年香港「雨果唱片公司」錄製傅聰《德布西前奏曲及練習曲全集》;右:1992年SONY唱片公司錄製傅聰《蕭邦夜曲全集》。 圖/作者收藏翻拍
左:1994年香港「雨果唱片公司」錄製傅聰《德布西前奏曲及練習曲全集》;右:1992年SONY唱片公司錄製傅聰《蕭邦夜曲全集》。 圖/作者收藏翻拍

傅聰,攝於1989年,國賓飯店。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傅聰,攝於1989年,國賓飯店。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演奏時要少一點Rhetoric(修辭),更多一點Sincerely(真誠)

拜現今數位科技網路媒介發達之所賜,不久前我在YouTube影音平台上赫然發現竟有一段極為精彩生動、傅聰晚年(2010年左右)指導中國青年鋼琴家盛原彈奏蕭邦24首前奏曲的「大師班」(Master Class)教學影像紀錄

影片起始,傅聰即以文學詩歌為喻,時而對著樂譜上的小節劃分節奏,將其樂句看成是一行行的詩句,「要注意樂句之間的轉折,像是讀詩一樣,然後在這個地方要透一口氣」,時而兼以手勢帶動旋律搖擺身軀,情不自禁地伴隨著口中吟哦哼唱。尤其當他接連侃侃而談,每說到曲中高潮迭起、意韻最為精妙之處,甚至還會整個手舞足蹈起來,興奮愉快的表情躍然臉上,一副欲罷不能的樣子。

傅聰認為,這24首前奏曲包羅萬象,每一首和底下一首之間都有微妙的聯繫,在蕭邦作品裡可說是空前絕後、最具宇宙性的悲壯至美、也是最偉大的經典之作。整套曲集都是關於死亡與生命的思考,譬如在第2首曲子傅聰即以古希臘神話中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Cassandra)預知死亡的故事為例,藉此展現音樂本身好像要把整個命運凍結起來,同時又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

綜觀此組樂曲全貌如萬花筒般千變萬化,有時傾吐內心的淒風苦雨(第8首),交織於外界命運的風暴當中,抑或像是在半夜裡做惡夢,曲子結束在最強音嘎然而止(第12首),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夢裡還是醒著?有時則強調左手跟右手兩邊在和聲上的彼此牽扯掙扎(第9首),傅聰形容像是張天師在作法,看上去披頭散髮的樣貌,眼裡還散發著有如鬼神般的光芒,惶惶不可終日。傅聰指出,這首曲子的妙處就在於不能夠Sane(清醒),一清醒就操兵(機械化),所以一定要是在迷魂陣裡,那真是需要慢慢琢磨。

至於蕭邦前奏曲中最著名、演奏時間最長的第15首〈雨滴〉,傅聰表示前半部要以Sostenuto(飽滿持續)的節奏連綿不斷、一氣呵成,結尾主題要像大病初癒的感覺。到了後半部則是烏雲壓頂、最恐怖的暴風雨來臨,造物主似乎沒有一絲憐憫,簡直要把整個世界摧殘。傅聰描述此一情境:「就好比黃賓虹最黑的黑畫,真的是浮士德下地獄啊」!

傅聰(左)與指揮廖年賦(右)討論如何詮釋樂曲,攝於1989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傅聰(左)與指揮廖年賦(右)討論如何詮釋樂曲,攝於1989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課堂中,傅聰最喜歡問學生的一句話就是:「你說說看,這段音樂是在表達什麼」?待學生簡述後,他便透過各種詩意聯想,在鍵盤上打開了你所有想像的空間。「你在這裡要少一點的Rhetoric(修辭,華而不實之意),更加多一點的Sincerely(真摯地,誠懇地)」。

傅聰不忘叮囑:「有時寧可錯一兩個音,就像大鋼琴家柯爾托(Alfred Cortot)偶爾也會彈錯,卻仍真實感人」。如果你的琴聲很純潔地發自內心,就會天然有一種感染力。隨後,當學生按照傅聰的詮釋方式重新演奏,從而更加貼切地掌握了曲中的精髓要旨,這時在一旁的傅聰也忍不住激昂地大讚「好極了」「對,就是這樣才能連貫下去」!那一刻,彷彿似有一股優雅與熱情噴湧而出。作為業餘欣賞者,聽了這堂課亦有茅塞頓開之感。

帶過幾屆大師班後,年邁的傅聰逐漸迷上了比莫札特、蕭邦更早期的古典作曲家海頓(Joseph Haydn),並且表示,評價一個學生的音樂才能,就看他對於演奏、理解海頓奏鳴曲的想像力。2009年為紀念海頓逝世200周年,75歲的傅聰分別在台北、上海兩地演奏了整場海頓作品。傅聰認為,海頓的音樂跟土地很接近,很質樸,具有一種天生的自在與幽默,即使是慢板樂章,都帶有哲學式的思考,當你越了解越是深刻感人。

▍下篇:

傅聰的時代踅音(下):能夠洞察人性,才是真正的藝術家

傅聰在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系演奏廳指導學生,攝於2012年。 圖/新華社
傅聰在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系演奏廳指導學生,攝於2012年。 圖/新華社

  • 參考2003年金聖華翻譯赫曼.赫塞〈致一位音樂家〉(An einen Musiker),原載於《愛樂》第12期。
  • 參考尤牧,1975年11月,〈在倫敦訪傅聰〉,《音樂與音響》NO.29,頁2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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