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飯吃有廁所上,就文明了?關於柏楊《醜陋的中國人》封印事件之我思
長久以來,在世界文學史上一直有個相當奇特的集體現象:不少知名作家都曾經希望自己過世之後很快就被人們遺忘,甚至有過「焚毀」自己作品的衝動。
比如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最具影響力的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由於他在死前都認為自己始終一事無成,因此立下遺囑、委托好友布羅德(Max Brod)務必將他遺物中所有的日記、手稿、信件「一點不剩地、未經閱讀地予以焚毀」,且已發表的作品也不再版。
早昔以《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一書聞名於世的美國作家沙林傑(J.D. Salinger, 1919-2010),儘管晚年仍持續創作,卻拒絕授權出版。他屢屢對外宣稱:「不再出書使我得到了一種美妙的寧靜」、「出版是對我的隱私的一種嚴重侵犯」,甚至將遺作出版時間限定到2060年之後。
此外,近代中國左翼作家領袖、終其一生猛烈抨擊中國民族「劣根性」的魯迅亦曾多次為文表示,亟盼自己的文章能夠「速朽」,並與當年他筆下所批判揭露的那些社會殘酷黑暗面一同消失殆盡,以此證明整個時代的前進。
相較之下,根據中共官媒《環球時報》報導,作家柏楊的遺孀張香華近日宣布,不僅拒絕《醜陋的中國人》摘文選入台灣中學教材,並將於2024年合約到期後永遠停止發行。但觀其「否定自己作品」的理由,反倒令整起事件益發顯得尷尬而荒謬了。
一來張香華認為,當今中國「已做到扶貧,有飯吃,有廁所上」,社會文明已經進步,所以此書應「功成身退」。二來她擔心民進黨當局在課綱中推行「去中國化」,並利用其書名來「辱華」。張香華表示,對於還沒建立起「民族自信」的初中一年級學生來說,並不適合閱讀此書。她更直言,台灣衛福部部長陳時中「完完全全就是那種最醜陋的中國人」。
事實上,越文明越有文化的地方,相對也應更具有包容性,能夠接納各種不同觀點的著作。豈有「我覺得中國已經很文明了,所以我要自己禁掉這本書」的道理?更何況,所謂「有飯吃,有廁所上」便以為中國文明已經進步,恐怕也只是一場天大的誤會。甚至不禁叫人懷疑,張女士如此用心良苦,透過鼓吹傳統大中國(民族)主義的宣傳語言,以及強調「自我封印」書籍出版的方式來向中共作為某種政治表態,或許其實正是另一種自我反串的辱華「高級黑」(中國網路用語,意指「明褒暗諷」)。
民族文化劣根性的普世現象,豈止中國獨有
我們的醜陋,來自於我們不知道我們自己醜陋。
——柏楊
回顧過去,上世紀20年代魯迅率先以振聾發聵的筆鋒寫下《阿Q正傳》揭露了當時中國舊社會的種種封建弊病,民國初期李宗吾也用一部辛辣的《厚黑學》痛批中國文化的政治黑暗與官場腐敗。及至戰後80年代中期,因「大力水手事件」坐牢出獄後專事寫作的柏楊,更以其赴美(愛荷華大學)演講稿和雜文集結撰成《醜陋的中國人》一書,針對中國人的醬缸文化及虛偽性格提出強烈批判,震動了整個華人世界,一時間讚揚和咒罵聲不絕於耳。譽之者誇獎柏楊是魯迅式的人物,批評他的人則認爲他過於貶低傳統中國文化,同時也是對中國人的侮辱。
耐人尋味的是,當年此書之所以造成轟動,某部分關鍵即在於書名「醜陋」二字,不僅嚴重地刺痛了島內「中國人」的自尊(當時柏楊是以在台灣的中國人為藍本來批評中國人的),即便經過了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卻也依然能令海峽對岸的另一群「中國人」內心感到一股強烈的衝擊。
追本溯源,提及「醜陋的某某人」相關系列書寫,最早是由美國作家威廉.賴德勒(William Lederer)與尤金.伯迪克(Eugene Burdick)於1958年合著《醜陋的美國人》(The Ugly American),1971年「晨鐘出版社」在台灣發行了中文譯本。書中內容主要以小說筆法講述了幾個美國駐外大使的故事,原作甫一出版旋即受到美國讀者的熱烈歡迎,還被美國國務院作為參考。
之後,日本作家高橋敷受到《醜陋的美國人》的啟發,也寫了一本批判日本民族性與社會弊端的《醜陋的日本人》。1970年此書初版時,曾在日本國內引起轟動,作者本人也因而受到牽連,甚至為此隱姓埋名多年。當時力薦此書的京都大學教授會田雄次評價其為「不斷撞擊與刺痛讀者心靈的一本書」。更令人驚奇的是,作者高橋敷在書中描述了當年日本人的自大和傲慢說道:「什麼美國,什麼歐洲,有啥了不起!只有我們日本,才是世界第一」。讀到此處,倘若把書名遮起來、將主詞替換,我以為這根本就與當今中國網民「小粉紅」歌頌泱泱大國五千年歷史的強國口吻如出一轍呢!
惟有不斷反思自身的醜陋和不足,這個民族才能進步
在那個適逢解嚴前夕的特殊年代,柏楊借鑑高橋敷《醜陋的日本人》自我批判的精神,以其史家之筆撰成了《醜陋的中國人》,字裡行間充滿某種「恨鐵不成鋼」的強烈情感,他在書中序言坦然道出:「一個民族只有不斷地反思自己的醜陋和不足,這個民族才能進步」。
實際上,柏楊在《醜陋的中國人》書中批判國家社會因缺乏監督制衡而產生的腐敗情況,以及個人追逐權力私慾等種種「人性之惡」,其實是所有人類文化的共同現象。比如柏楊寫道:「掌握權柄的人認爲:只要沒有人指出他的錯誤,他就永遠沒有錯誤」,此外又有「中國人認爲要忍讓,這是美德。其實那是長期屈辱的慣性,而用忍讓兩字來使自己心理平衡!很少中國人敢據理力爭」等云。根據這些描述內容,有許多段落不僅精準批判了當時的台灣社會,它甚至就像一面鏡子般,往往也能夠映照在現今的中國人身上。
正因為如此,當年柏楊批評的許多劣根性與怪現狀,直到現在非但沒有消失,反倒更有變本加厲之勢。所以我們這個時代,依舊仍需要重讀柏楊。而且不只要讀,還要以彰顯「自我反省」的包容態度作為一種展現自信與榮耀的象徵。我想,除了《醜陋的美國人》、《醜陋的日本人》之外,有興趣的朋友,不妨也另外讀讀台灣作家李喬撰述的《台灣人的醜陋面》。
話說柏楊一生最是痛恨威權、極權統治,豈料身後卻被遺孀給禁了自己的書。看看這些年中共對於新疆、香港和西藏的人權迫害,以及COVID-19爆發期間掩蓋疫情起源,乃至近日舉報彭帥的性醜聞事件。回溯柏楊當年在《醜陋的中國人》所譴責的醬缸文化,以及在《資治通鑑》「柏楊曰」那些批判中國封建社會的帝制、愚昧、殘暴、腐敗等現象,在今天的中國哪樣不存在?
既然中國人總是見不得自己的醜陋,那麼《漂亮的中國人》又如何?很抱歉,當年(1989)6月3日夜晚,侯德健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彈唱的這首創作歌曲,由於帶有「中國特色」的極權專制之故,此後再未公開演唱,也從未正式發表過。
《漂亮的中國人》詞、曲:侯德健
愛自由的人們展張開我們的翅膀有良心的人們敞開我們的胸膛
為民主的人們團結我們的力量握緊我們的雙手醜陋的中國人今天我們多漂亮
一切都可以改變一切都不會太遠
愛自由的人們張開我們的翅膀有良心的人們敞開我們的胸膛
為民主的人們團結我們的力量醜陋的中國人今天我們多漂亮
一切都靠我們自願一切就在我們眼前
愛自由的人們張開我們的翅膀有良心的人們敞開我們的胸膛
為民主的人們團結我們的力量醜陋的中國人今天我們多漂亮
一切都可以改變一切都不會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