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的港式江湖和他的時代(上):「鹹濕佬」們談心的那些夜晚 | 李志銘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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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的港式江湖和他的時代(上):「鹹濕佬」們談心的那些夜晚

倪匡(左)與蔡瀾(中)、黃霑(右)共同主持深夜談話節目《今夜不設防》。 圖/取自IMDb
倪匡(左)與蔡瀾(中)、黃霑(右)共同主持深夜談話節目《今夜不設防》。 圖/取自IMDb

一位經典人物的辭世,是否見證了過去某個舊時代的終結?抑或迎來另一新時代的過渡?

回首近二十年來的香港,先是笑傲江湖的鬼才黄霑不在了(2004年),接著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巔峰的大俠金庸離世(2018年),然後2022年徜徉於紙醉金迷的都市生活中、自由自在做他覺得快樂之事的頑童倪匡也跟著「蒙C寵召」1,昔日意氣風發的「香港四大才子」如今僅剩蔡瀾一人,眼下的現實世界似乎又更少了一些樂趣。

擅寫科幻小說的倪匡,於上世紀80年代曾在其親撰點評的《我看金庸小説》書中,不吝坦承他對金庸武俠小說的熱烈喜愛及高度讚譽。每看一遍,都不禁令他擊節叫好、嘆為觀止,從而開啟了所謂「金學」研究之風。

當年的香港,可謂孕育滋養通俗「類型小說」(Genre Fiction)的絕佳土壤。冷戰時期在這個由英國統治的殖民地,來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大批「逃港者」紛紛由中國北方「南漂」逃難來此定居。為了一解內心的鄉愁和鬱悶,他們不僅一篇篇追讀著金庸在報紙連載的《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射鵰英雄傳》等武林傳說,同時也持續關注倪匡筆下宛如東方詹姆士.龐德(James Bond)化身的衛斯理與原振俠系列冒險故事。

20世紀50年代以降,面對殖民地香港的資本主義社會,金庸武俠的「金學」,對照倪匡科幻的「倪學」,往往在文學想像中互為表裡,成為彼此象喻的一體兩面:

前者主要追悼過去,意圖藉由小說虛構(重建)一個重視人情義理、帶有濃厚的封建時代舊社會色彩,並強調門派輩分和歷史淵源、彷彿遙遠家鄉般美好而理想的古代「江湖中國」作為精神寄託。

後者則是指涉未來,在小說當中融合了現代科學知識與傳統江湖幫派的預言想像,透過出身富裕智識階級的探險家之眼,不斷對於國族認同、生命價值、極權統治、核戰危機等議題持續進行各種聯想及反思,讓人深深體會到人類的個體雖然渺小,但是內在的心靈和想像力卻可以無所拘束,且能勇於打開心胸去接受各種看似不可思議之事。

20世紀50年代以降,面對殖民地香港的資本主義社會,金庸武俠的「金學」,對照倪匡科幻的「倪學」,往往在文學想像中互為表裡,成為彼此象喻的一體兩面。圖為2018年倪匡出席金庸葬禮。 圖/美聯社
20世紀50年代以降,面對殖民地香港的資本主義社會,金庸武俠的「金學」,對照倪匡科幻的「倪學」,往往在文學想像中互為表裡,成為彼此象喻的一體兩面。圖為2018年倪匡出席金庸葬禮。 圖/美聯社

小說家從事寫作,就如同工匠每天幹活

本名倪亦明(後改名倪聰)的倪匡,出生於上海。自幼家境貧寒,16歲那年(1951)為追尋理想,輟學離家進入「華東人民革命大學」,三個月之後編入解放軍東公安部隊擔任基層軍官。後來他陸續在江蘇、內蒙古參與「土地改革」以及「開闢勞改農場」的過程中,曾親眼目睹許多無辜之人「只因地主的身分」就被鬥爭致死,甚至眼見農場同伴在遭遇大風雪凍死之後身子蜷曲,加上肌肉反常僵硬,造成臉部呈現一種詭異陰森的笑容。

由於對共產黨愈發感到不滿和失望,並且為了避免遭受批鬥迫害,他在1957年(22歲)從內蒙古一路南下逃難至上海,再輾轉坐船偷渡到香港。年少時的倪匡,不僅幾度險死還生,更令他徹底認清中共統治下的極權蠻橫,以及視人民如草芥的殘暴本質。

在他接連經歷飢荒、土改、鬥地主等宛如煉獄般的現實而「歷劫歸來」之後,當真要比任何人都更能深刻感受「自由的可貴」,亦不再對中共政權存有幻想。

倪匡認為人生在世,一定要「及時行樂」。他也曾對媒體公開坦承生命中的三大愛好——「煙、酒和女人」,甚至引用《聖經》(舊約傳道書第9章第7節)裡的一段話:「你只管去歡歡喜喜喫你的飯,心中快樂喝你的酒」,作為指引人生的座右銘。意謂著人們毋須擔心太多身邊發生的事情,若飯酒擺到你面前,就開心地享受這一切吧!

雖然他從未受過太多的正統教育,但憑着一手好文筆,倪匡很快替自己在香港掙得一席之地,成為極少數靠寫作致富的華文作家。他的勤奮也無人能及,亦曾自誇「漢字寫作,速度之快,世界第一」。在一次訪談中,倪匡表示為了說明自己任何文類都寫過的紀錄,早年他還曾自印了一百張卡片,上書「專寫科學神怪社會倫理文藝愛情幻想武俠奇情偵探推理小說散文雜各種論電影劇本」(一口氣未念完,大家已哄然笑個不止),下面還有兩行小字,「交稿準期價錢克己」2

他白手起家,見識廣博。對倪匡而言,三、四天寫好一套劇本,同時還可以寫七、八篇連載小說,簡直就是稀鬆平常。他的用字淺白、畫面感極強,下筆速度飛快如湧泉噴發,一旦寫完從不更改、也從不拖稿,且內容符合大眾品味,令人一讀便無法自拔。因此而名利雙收的他,同時又懂得(融入)享受香港「資產階級」的娛樂(夜)生活。綜觀其作品之海量多產,以及在生活中充滿了浮世氣息的享樂性格,每每不禁讓我想起擅寫「心理偵探小說」的法國作家喬治.西默農(Georges Simenon,1903-1989)。

人生在世,時光短促。倪匡與西默農都很明白這個道理:「小說家從事寫作,就如同工匠每天幹活」,而他們同樣也都是深諳「醉裡乾坤,壺中日月」箇中奧妙的性情中人。特別是倪匡帶給我的影響,很多反而是小說之外。譬如他在上世紀80年代末(1989-1990)與黃霑、蔡瀾共同主持的深夜脫口秀電視節目今夜不設防3,便格外讓人被那種現代城市繁華的墮落氣息所吸引,既「紙醉金迷卻又十分清醒」的末世之感。

擅寫「心理偵探小說」的法國作家喬治.西默農(右)。 圖/維基共享
擅寫「心理偵探小說」的法國作家喬治.西默農(右)。 圖/維基共享

沒有什麼答案是一頓酒問不出來的

俗話雖云「眾人皆醉我獨醒」,但我倒是相信酒醉得恰到好處,往往卻是一個人的感官直覺最為清醒、最能彼此裸裎相對的真實狀態。

話說《今夜不設防》節目百無禁忌,擔綱主持的三個老男人(倪匡、黃霑、蔡瀾)一手美酒、一手香煙,開場時總是不拘禮俗地翹著二郎腿癱坐在沙發上,輪番訪談一眾明星嘉賓,照例每個來了都要先喝酒,喝得半醉了再開聊。氣氛輕鬆幽默,彼此快意暢談。聊到興起之際,還會不時爆出粗口、大開黃腔撩妹,甚至一度創下收視紀錄。就連英國BBC都忍不住盛贊:「這是全世界最自由奔放的節目」!

由於當年香港電檢局比較寬鬆,《今夜不設防》又選在周五深夜播出,因此話題內容每每大膽露骨、猛料十足。有一回節目請來了林青霞,黃霑開頭便對她說第一眼見你就有非分之想,但卻一直不敢逾矩。當時林青霞正與秦漢傳出戀情,男方卻始終沒有表態,一旁倪匡則是當面吐槽:「這個男人實在不怎麼樣啊,沒有擔當」。而張國榮來做客時不僅卸下心防,邊抽菸邊談拍床戲之事,甚至還公開爆出自己的「第一次」。

在這個奇葩話題葷素不忌、被形容為「花花公子式的三級電視節目」當中,賓主之間毫無拘束、敢說敢言。舉凡王祖賢「虧」齊秦說他連接吻都要女生主動;張曼玉聲稱進入演藝圈完全是貪慕虛榮,蔡瀾還在現場教她如何用白酒煨烤魷魚絲;彼時緋聞不斷的關之琳亦曾直言坦承「因為父母異離,她很想有一個家庭而急於做錯決定」,卻也從不後悔自己當過情婦,「無論是結過婚的、還是離婚的、有女友的我都試過」。

在酒精催化下,黃霑每在節目尾聲時更是大膽向這幾位女明星來賓索吻。別看這三位主持的「鹹濕佬」迷離的眼神在美女間飄蕩,真說起來還不知道是誰調戲誰呢。畢竟,看他們在節目中盡興取悅對方的樣子便足以說明一切。

無論是主持人的談話風格,抑或拍攝現場宛如酒店包廂的曖昧氛圍,言談舉止間不經意流露出的靈魂騷氣,讓人意猶未盡。這樣的絕代人物,這樣的勁爆對話,就好比魏晉時代嗜酒佯狂以擺脫禮教束縛的風流名士、任性放浪的真情恣意,如今卻是再也見不到了。

儘管該節目至今早已停播,新一代的普羅大眾仍可從網路上不斷輾轉流傳的舊制影片中,遙想追悼三十多年前那個放肆又自由的香港。

▍下篇:

倪匡的港式江湖和他的時代(下):當自由消失,香港等同名存實亡

關之琳(左二)接受《今夜不設防》訪問。 圖/擷取自YouTube
關之琳(左二)接受《今夜不設防》訪問。 圖/擷取自YouTube

  • 意指倪匡去世後,媳婦周慧敏發表訃聞時,刻意將「蒙主寵召」寫成「蒙C寵召」。其典故出自倪匡小說「衛斯理」系列《頭髮》(另題《無名髮》)一書中的使者C。根據小說內容講述人類原是外星實驗室用無性生殖方式複製出來,因犯罪而被集體遣送地球。領導人(耶和華)派出A、B、C、D(穆罕默德、佛祖釋迦牟尼、耶穌、老子李耳)四人來到地球,創立四大宗教。後來倪匡信奉基督教,而C的角色原形就是耶穌。
  • 參考杜南發,1982,〈驚騖八極,心游萬仞─與倪匡談天〉,《風過群山: 當代名家對話錄》,台北:遠景出版社,頁 112。
  • 《今夜不設防》播出時間從1989到1990,兩年僅做了四季。據說三位主持人一集可以拿到六萬(港幣)片酬,當年香港電視業的輝煌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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