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苦難下的滾滾紅塵(上)——秦漢與林青霞
《滾滾紅塵》重新上映,約齊三五好友共襄盛舉,一無例外每個都哭得抽抽答答。有的哭三毛筆下的自溺纏綿,有的哭張曼玉和林青霞的姐妹情深,有的哭登船時的紅塵滾滾、時代苦難,有的哭吳耀漢安慰林青霞的那一席話:
沒事的,日本人的時候,我們不也挺過來了?自己人的政府,還怕活不成嗎?
看完電影,擦乾眼淚,很想記下一點什麼。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述起,翻出當年在電影首映時買的三毛原著劇本把玩,書頁裡還有自己的字跡:購於1990年12月18日天母新學友書店。看著三毛的文字,看她寫的人物設定,一行行的字裡,電影中的人物形象便鮮活在眼前。
三毛的原著劇本《滾滾紅塵》
三毛在《滾滾紅塵》電影劇本裡寫明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
一開始是1943年,林青霞飾演的沈韶華被父親軟禁在家中閣樓,1944年10月父親逝世,她搬離家中,賃屋獨居,鬻稿維生,同年稍後結識秦漢飾演的章能才,兩人墜入情網。1945年初春,張曼玉飾演的月鳳回到上海,男友轉赴延安,滿腔救國熱血的月鳳發現能才為日本機關服務,一怒北上至江蘇。
1945年大概5月左右,局勢匹變,韶華及能才意識到兩人時日無多,決意醉生夢死直至末日,不久後,能才隱遁,同年8月抗戰勝利,韶華隨人海沉浮,月鳳再返上海,遇上暴民霸凌漢奸的女友,將韶華小室洗劫一空,迫得韶華到鄉間投靠能才,又因醋海生波,兩人分手。
1947年秋初,月鳳將一無所有的韶華從淹水的地下室裡救出來,韶華和月鳳、小勇相依為命,隨即卷入金圓券擠兌風波以及學潮,月鳳、小勇死,韶華無依無靠,委身舊鄰居余老闆,茍且偷生;1949年3月,共軍節節逼近,就將渡江,韶華與能才重逢,碼頭登船,一別就是一世。
1989年能才重回上海尋訪韶華,佳人已成一紙包的檔案資料,韶華在解放後出版的《白玉蘭》長篇小說,竟然還有存書,奇蹟似地逃過文革劫難,交到能才手中。三毛在劇本最後寫著:
當時中國人口——5億5仟萬。目前中國人口——超過11億。
秦漢:多少累積才能換來這抹熟成的特寫
坦白說,文藝愛情片鼎盛時期的秦漢,一直不得我心。他樣子漂亮,很上鏡頭,但始終停留在偶像劇的演法,微笑,蹙眉,凝視,壁咚,來來去去大概就這幾招。反而是他出飾偏向鄉土或寫實題材的作品,比如《汪洋中的一條船》《此情可問天》《母親三十歲》或《原鄉人》,多少都演出超越單純文藝愛情的深度。
電影裡的秦漢真正開始「好看」「有味道」起來,約莫是在1980年代後期到1990年代初期,也就是在接連五部瓊瑤電視劇之後,他改以中生形象重新回到影壇拍片,這時候的他接演了《滾滾紅塵》和《阮玲玉》,恰好是兩個中年「渣男」的角色。前者多情、倜儻,後者多金、市儈,秦漢為角色帶入了中年男子特有的沉著、穩重和浪漫。他發起狠來,不再像三廳電影時期的他,還帶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痕跡;他甜膩起來,也不再是毛頭孩子莽莽撞撞。
經過了百餘集的瓊瑤電視劇現場原音的狂暴嘶吼,重新回到大銀幕,扮演起適合他的年齡、他的風度,也能拓寬他既有戲路的角色,如今重看,由秦漢扮演章能才,確實不做第二人想。
只可惜,當年的金馬表演獎項入圍名額只有三位,秦漢幾乎不在考慮名單之列。不過就算當年的名額增闢到了現在的五位,秦漢大概也擠不進去。那個年代對於「文藝愛情片」的小生和中生,仍然有強烈的排拒心態。即便到1990年,單純的文藝抒情,還是很難衝破「入圍」和「得獎」的楚河漢界。
然而拋開獎與不獎的得失心態,三十年後重看《滾滾紅塵》,秦漢的每一顆特寫鏡頭,幾乎都可以用無懈可擊來形容。出場時的丰神俊逸,偶遇抗日份子的哀恨無奈,落魄時的狼狽淒慘,碼頭候船一場,幾個眼神不經意鏤刻出了渺小人物面對巨大時代的徬徨恐懼,以及面對巨大時代浪潮隨波逐流的無力感。
林青霞:心較比干多一竅
單談秦漢還不夠,《滾滾紅塵》裡的秦漢和林青霞相應相生,林青霞和張曼玉相輔相成,加上顧美華,再加上吳耀漢,以及片上沒有掛名的、飾演小說人物「玉蘭」的少女演員。他們幾位,以林青霞為最核心,一圈一圈,架起整部電影的情感結構,恰如紅塵滾滾來,推枕惘然不見,醒時依舊夢魂中。
電影序幕結束之後不久,劇情演到林青霞飾演的沈韶華搬離開家,帶著全副家當在馬路上緩緩行進。兩抬人力車拉著,行李車在前,韶華在後,只見衣箱子之外就是書,書,都是書,還有一台留聲機。
青霞臉上莫測高深的神情,終結了以往所有評論對於瓊瑤式、劉家昌式文藝片「不食人間煙火」的批判,從而凝聚、昇華成她最後一次文藝片的「集成」演繹。似顰非顰,似笑非笑,霧非霧,花非花,她是沈韶華,她是三毛,她是張愛玲,她是林青霞,她是晴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映在紅塵人世的波瀾之心。
有人批評林青霞「只是在演自己」。說她「過時」。說她得獎「過譽」。這些批判,筆者在兒時聽過太多。想來,自己當年可能都是指責青霞的批評者之一。
但真的要經過這麼久,我才學會欣賞林青霞。
她至嬌至柔至脆弱,幾乎要斷成幾片、被風吹散成粉的心疼心碎,是一種通透到靈魂的氣質。的確,她詮釋的沈韶華不食人間煙火,不像青霞本人,每次返台探親都還要到心愛的水餃館子大塊朵飴一番。
沈韶華幾乎是水和空氣組成的一個靈透角色,所謂「心較比干多一竅」,一眼望去不過就是個弱女子。但不是,她還有別種氣質、韻味,在眼波流動,蘭氣吞吐之間,活生生地就是比古時挖心的比干還「多了」一竅。她離現實生活那麼遠,卻又那麼貼近每一個讀書人、每一個文化青年男女,對於詩書氣質,對於亂世浮生最內在、最私密的想像。
林青霞在1976年拍完了《我是一片雲》便飛到香港,踏入傳奇的邵氏影城,跟傳奇的大導演李翰祥合作《金玉良緣紅樓夢》。原本定好的角色是由林青霞演林黛玉,當時整個華人影壇對這樣的選角是毫無異議的,林黛玉不由林青霞演,要讓誰演?張艾嘉嗎?
李大導演慧眼識英雄,讓張艾嘉演了黛玉,讓青霞反串寶玉。這部電影把張艾嘉的演技硬逼得更上一層樓,她演出了黛玉的倔強、高傲,還有她與寶玉你證我證的知心秘密。這部電影更把青霞隱藏在夢幻飄逸底下的英氣,理清脈絡,提煉出來,為日後的《刀馬旦》《新龍門客棧》和《東方不敗》遙指出一條未來的發展方向。
不過也因如此,青霞還真的要等到《滾滾紅塵》的沈韶華,才終於演成了「林黛玉」。這位原本養在深閨的大小姐,為愛自戕,用血淚、筆墨,挺起弱不禁風的身軀去抵抗父親的壓制,獲得自由之後,仍然是用詩用書,用筆墨,用文章,試圖在亂世裡找到一方棲身的斗室。《紅樓夢》的戲詞裡吟道:「一生心血結成字」,正是這樣寫照。
對照《黃金時代》電影裡的蕭紅和蕭軍,同樣是筆墨傳情,沈韶華和章能才的魚雁往返、讀字知心,似乎少了饑餓,多了教養,同時也少了瀟灑,多了政治傾向上的危險不安;當兩位主人翁決心茍且貪歡的那一刻,世界末日般的醉生夢死,也來得更加淒楚,更加滄涼。
僅著玻璃絲襪的她,踩著他的黑皮鞋,幽幽滑步到小陽台上,大三拍子的舞曲節奏,旋轉的是人世之間愛恨嗔癡的輪迴。這是整部電影最大的敗筆,卻也是整部電影最讓人印象深刻、最值得寫進影史的經典鏡頭。
說敗筆,乃是因為這場短短的戲、搭配主題曲「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遊;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苦愁」是何等氣魄,何等格局!這也是第一次我們目睹這對亂世戀人,挺身迎向洶湧澎湃的紅塵巨浪,哪怕只是最後一支舞,也要理直氣壯地赤腳跳完。
敗筆敗在導演鏡頭一帶,小陽台四周竟然是赤裸光溜的城市建築,好幾秒鐘的銀幕時間就浪費在那些屋簷空景上,不見亂世,不見紅塵,感受不到「滾滾而來」的不可抗力,感受不到韶華和能才非得要把紅披肩揪起來,蒙住頭、包住肩,沉落進到自己小世界裡的無可奈何。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還好,還有那首陳淑樺、羅大佑的絕唱,至今世間才能有那些隱約的耳語,永遠跟隨他們兩人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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