締造傳奇的《紅菱艷》——一部美麗不可方物的「composed film」
英國導演邁可.鮑威爾(Michael Powell)與原籍匈牙利的一流編劇艾莫立克.普列斯博格(Emeric Pressburger)在二次大戰初期,於英國影壇的大趨勢影響之下,「被結盟」成為合作拍檔,兩人也因此成立了名為「射手」(The Archers)的攝製團隊,結合眾多第一流的設計師、技術人員、音樂家等等,以近似兄弟班的方式,在這段非常時期共同打造精采的電影。
想拍一部芭蕾電影
要想深入談《紅菱艷》以及鮑威爾、普列斯博格的P&P「雙P導演」搭檔,我們必須得從亞歷山大柯達(Alexander Korda)這位影壇奇人說起。
此「柯達Korda」非彼「柯達Kodak」,這位柯達先生並非開發底片、相機的美國柯達公司,他出身自東歐,與普列斯博格的人生行旅淵源相仿;在默片時期入行,1920年代中後期他先進軍好萊塢,再回轉投身英國影壇,帶著柯達家族以及他們源自東歐一系的子弟兵們捲起袖子,苦幹實幹,闖出了一片前景極佳的天地。
他創辦的倫敦影業(London Films)在1930年代初期以《英國秘史》(The Private Lives of Henry VIII),也就是「亨利八世的秘密生活」一片橫掃美國,勇奪多項奧斯卡金像獎,他也跟好萊塢一直保持著密切關係;來到1939年,歐洲已經戰雲密布,柯達仍努力不懈,繼續耕耘他的電影志業,不顧一切幾次更換導演,最後安排年輕的邁可鮑威爾掌舵,完成特藝彩色的傳奇幻想名作《月宮寶盒》(The Thief of Baghdad)並於1940年起,於各地推出上映。
英國在對德宣戰之後,原本預備封閉影院,避免在空襲時造成重大傷亡,後來相關單位發現民眾的確需要電影和戲劇、表演藝術的振奮,來提升士氣,因此改變策略,下令戲院重開。柯達在1939年秋冬即以極短的籌備時間、集體創作的方式,搶拍完成政宣電影《雄獅有翼》(The Lion Has Wings),更讓當局認定電影事業的確有助於國家發展。鮑威爾和普列斯博格也就是在柯達的配對之下,展開合作,進而成為創作拍檔。
早在《英宮秘史》轟動美國之後不久,柯達就已宣布想拍一部芭蕾電影,而且自稱已經取得俄羅斯芭蕾天王尼金斯基家屬的同意,預被拍攝尼金斯基傳記,由奧斯卡影帝保羅穆尼(Paul Muni)飾演大舞蹈家,實際舞蹈的部份再安排專業舞者代跳。
這個製片計劃喧嚷了一段時間就再沒下文,尼金斯基的家屬也號稱收回授權,不讓拍了。過了幾年,柯達力捧的女星瑪兒奧白朗(Merle Oberon)以《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一片震動影壇,兩人共結連理,柯達再次起意想拍舞蹈電影,由新婚妻子領銜主演,芭蕾舞的環節同樣安排替身舞者代跳。這次的新計劃同樣喧騰甚久,換過好幾個編劇柯達都不滿意,最後他指定普列斯博格擲筆,完成了令他滿意的電影故事。
然而大環境的劇變——戰爭爆發、當局關閉影院又再重啟,致使倫敦影業的製片方向大轉彎,這部舞蹈電影的計劃再次遭到擱置,一擺又是好幾年,直到二次大戰結束。
想拍一部「composed film」
對於邁可鮑威爾而言,就創作上,他一直有個夢想,希望能透過音樂的統整達成對於影片的全方位藝術掌控。換言之,以預先討論、設計、編排好的音樂做為標準,一切的設計、表演、分鏡、場面調度、剪接節奏等,全部整合在一起,他以「作曲、作文」的「compose」一字來描述自己的藝術理念,稱之為「composed film」(暫譯:音樂先行的電影),彷彿電影如同「作曲」一樣,每個音符的長短、高低,小節、樂句與休止,全都計算得精準無比。
在拍攝《黑水仙》(Black Narcissus)的時候,鮑威爾即於電影最高潮——思凡修女遭心儀男子拒絕,走火入魔,化身蛇髮妖女,欲將大修女自崖旁鐘門推下山谷——整場大概五分多鐘的戲,預先寫好配樂,並在拍攝期間依據音樂安排所有的調度、構圖還有鏡頭長短。最終的成品效果驚人。
二次戰後,射手團隊在決定下部片子想拍「為藝術奉獻生命」的題材之際,普列斯博格想起多年前他幫亞歷山大柯達所寫的芭蕾舞電影劇本,團隊從柯達手中將本子買了回來,重新啟動,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紅菱艷》。而且,這次不打算請人代跳,他們希望能找一位貌美而且舞技高超,最重要還要會演戲。他們打算從英國最好的芭蕾舞團裡尋找這樣的傑出人才。
有了《黑水仙》高潮段落音樂與影像搭配之嘗試,在拍攝《紅菱艷》的時候,他也積極推動整個團隊能再進一步、再上一層。當作曲家問他,戲中戲的「紅色舞鞋」芭蕾需要多長的篇幅時,他堅持一定要跳好跳滿20分鐘,所有人都提出質疑,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就連聯合掛名導演、製作人的普列斯博格都覺得最多應該15分鐘就足夠。
邁可鮑威爾的解釋是——觀眾等了這麼久,看劇中人為了這檔芭蕾籌備這麼長時間,終於大幕揭起,舞蹈開始,篇幅和份量絕不可輕薄短小,一定要有足夠的長度、深度、厚度,才能滿足這份期待,也才能深深打中所有人的靈魂。
最後的妥協——17分鐘,「紅色舞鞋」芭蕾的音樂即刻開始譜作。
音樂優先的同時,編舞家也開始構思整個舞作的布局。電影女主角是千挑萬選,既美麗又聰慧的芭蕾舞伶摩拉席勒(Moira Shearer),在1940年代後期的英國舞蹈圈,她是急速竄紅的芭蕾新星,地位大概只在瑪歌芳婷(Margot Fonteyn)後面一點點。更難能可貴的是她的戲好,雖然從未正式拍過電影,但在試鏡時她演起來自然、親切、可人,與其他老練的資深演員搭配起來,毫不見生澀、羞怯。
然而,舞團方面給她很大的壓力,讓她即便在試鏡之後都還猶豫不決,不曉得是不是應該橫下心,接演這部電影。為電影編舞的羅伯.赫普曼(Robert Helpmann)也是舞蹈界響叮噹的人物,他軟硬兼施,不斷鼓勵席勒,尤其他自己就是傑出的跨界型表演者,既是芭蕾界的代表人物,又做編舞,又演話劇、拍電影,樣樣得心應手。他為了《紅菱艷》的芭蕾,絞盡腦汁,甚至請出當代俄羅斯芭蕾的靈魂人物、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尼金斯基接班人的馬歇尼(Léonide Massine)特別客串,在電影裡飾演編舞家,在戲中戲的「紅色舞鞋」芭蕾當中則主跳鞋匠的角色。
鮑威爾和普列斯博格此時再下妙手,普氏建議發動新聞媒體宣傳,就說《紅菱艷》劇組打算往美國尋求最新人才,邀請舞蹈新秀來倫敦試鏡,準備接拍《紅》片。
如此這般,多管齊下,摩拉席勒才終於點頭,開開心心地到劇組報到,並且等待能與舞蹈界宛如神主牌一樣的存在——赫普曼、馬歇尼等幾位大師同台演出。
藝術戲院成就電影傳奇
《紅菱艷》像一部被施了魔咒的電影,只要迷上,幾乎很難再掙脫它的掌握。精彩的人物形象,逼真寫出藝術家的魂靈以及日常作業的點滴舉止。印象最深的是在整支「紅色舞鞋」芭蕾跳完,普鮑二氏不以好萊塢慣用的處理方式拍些觀眾歡聲雷動、爭相走報、一夕成名、贏得萬千寵愛等等鏡頭,他們安排了簡短的謝幕之後一筆宕開,時間來到第二天早上,在舞團的練功房,女主角樸素來到鏡子前,風雨無阻,拉筋、暖身、練把杆,舞團其他成員陸陸續續抵達為她鼓掌,至此,那份「大家庭」的感覺表露無疑,真真讓人覺得——屋簷底下塞滿一大群藝術家,雖然每位都性格強烈,但在真正的「審美標準」之前,仍會由衷給予讚美,毫不保留。
只不過,《紅菱艷》拍完之後,負責發行的蘭克公司居然看不懂!他們甚至沒有在英國舉行盛大的首映典禮,無聲無息地上片,草草公映。倒是在美國,發行商轉攻為守,不大規模上映、不走宣傳,就在紐約時報廣場、百老匯劇院區當中安排六百多個座位的小巧Bijou Theater獨家上映,殊不知,《紅菱艷》一映,竟然細水長流,足足映滿一百多個星期,長達兩年多的映期,讓這部電影步上神壇,成為影史永難磨滅的絕美經典、傳奇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