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宮﨑駿動畫《魔女宅急便》：一位飛天女英雄的養成與旅程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有兩部問世於1989年的動畫片，其中的女主角深深影響了我所成長的整個世代的青少年觀眾。

一部是1990年暑假在台灣公映的迪士尼動畫《小美人魚》（The Little Mermaid），另一部是《魔女宅急便》。

多少年來，除了在2002年以套裝影展方式短暫上映之外，從未真正在此地大規模商業發行的《魔女宅急便》仰賴錄影帶、雷射影碟、DVD等影音產品，放射出所向披靡的全方位吸引力。

透過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曝光，無數觀眾一再重看、一再回味，一再感動。三十多年的歲月轉眼過去，如今，我們的社會就連快遞公司都意有所指地取名「黑貓」，在2023年的3月底，《魔女宅急便》終於再次走進台灣的電影院，在大銀幕上與我們相會。

女英雄的旅程

這個頂著俐落短髮、紮著心形紅蝴蝶結、帶著黑貓的小魔女琪琪，剛滿13歲，法力也不甚高強。依照習俗，她得要離家到異地修行一兩年，經過宛如「成年儀式」般的洗禮，期望能成長為真正的、獨當一面的魔女。

她告別父母親友，來到一個有山有海、有老街、鐘樓，還有繁忙碼頭的美麗港都。因緣際會之下，寄住在麵包店樓上的空屋，仰賴她唯一在行的魔法技能：飛行，騎著掃帚，展開她的快遞服務工作。

琪琪的女英雄旅程，在電影裡以華麗的視覺元素妝點綴飾，洋溢著濃濃北歐風情的場景設定，讓我們這些早已看過十次、二十次、對情節轉折瞭若指掌的忠實觀眾，總是願意為了她的青春少女心、為了她一回又一回的內在小劇場，再一次陪她屏氣凝神，嘴角微笑，眼眶微潤。

很多人都談過電影裡兩次重筆濃墨大寫特寫的「送貨」專場戲。在大銀幕上親炙，感受更有不同。

第一次是她為隔鄰美麗優雅的服裝設計師送生日禮物給住在郊區豪宅的小姪兒，這也是琪琪創設「魔女宅急便」服務的處女首航。我們看到的是一場外在的、具體的「旅程」。這趟旅程，帶著我們拔地擎天——黑貓吉吉、老狗傑夫、人字群雁、森林裡的畫家、樹稍的群鴉……菜鳥快遞員、實習小魔女琪琪騎著掃帚翱翔藍天之上，整幅港都畫卷就在我們眼前寸寸展開，這些多彩多姿的人物也陸續登場，在自然景物鋪排出來的錦繡大地，以「人文地圖」的姿態，一一就了定位。

另外一次重筆濃墨，大寫特寫的送貨經歷，是她在大雨中護送老祖母的南瓜派到派對會場，卻被妙齡富家千金冷冰冰一句「最討厭這種派」，當場澆熄身為敬重長輩的晚輩、身為宅急便職人的所有熱情。千金大小姐回得愈不經意、愈輕描淡寫，那份執著真誠卻毫無回饋的感受，就愈會在青春少女身上，激起無比強大的力量，一點一點侵蝕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信心。

在女英雄的養成過程中，必然會出現信心危機，也必然會出現療養、重獲新生的機會。雨中送派、黯然返家這段情節，就是整部《魔女宅急便》最重要的轉折，故事在這裡一切為二，前段是輕盈、活潑的，充滿勵志元素，也讓我們陪伴琪琪度過一個又一個的「關卡」，一路成長。

雨中送派之後，戲劇曲線隨著她的情緒急轉直下，跌進低限的谷底，琪琪大病初癒，放慢生活步調緩緩調養、緩緩康復，我們幾乎是第一次看見這位一直在空中飛行的小魔女，竟然腳踩地面，緩步而行，連跌跌撞撞地奔跑都沒有。

她一步一步走到「蜻蜓」這個男孩子的家門口。

女英雄的旅程，從天空到地面，她得要在地面、在人間，學習到她的功課，重新回到天空，才算度過「成長」的初級關卡。

她的成長二三事

天空之外，小魔女琪琪的修行之旅有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生場景，就是麵包店的櫃台。《魔女宅急便》有太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與戲劇瞬間——她貼近火車車頂逆雨疾馳、與蜻蜓共乘螺旋槳自行車騰空而起、結尾高潮在鐘塔前的廣場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全市為之沸騰。

但，還是她在麵包店櫃台，凝望著廚窗玻璃怔然出神的那幅畫面，最打動我。

她好急。急著要接到客戶的外送訂單。急著要賺錢自立。急著要飛上青天。

她急著要長大。

但，現實條件的種種限制，就是沒辦法讓她立刻、馬上、現在就，一飛沖天，變成自己希望變成的大人模樣。

成長的「痛」，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來的。這些「痛」，是酸楚，是折磨，是細火慢燉，焙著、煨著、烘著，「火侯足時他自美」。但從此時此刻到「火侯足時」，這段歷程沒有任何一蹴可幾的捷徑，只能一步一腳印，連飛，客觀條件可能都不允許。

所以，飛天小魔女只能困坐愁城，凝望著窗玻璃上那只用麵包精心烤成的宅急便招牌。

這個鏡頭，這個畫面，展現了「急」但又「急不得」的內在張力，是我們這個世代的觀眾在青少年時期特別有共感的情懷。但它又朦朧、迷惘，在年少無知的當下，說不透那份依依離離的滿懷愁緒。當年紀稍長，走出了那層霧，「成長」到人生另外一個階段時，這才發現，那個「關卡」雖然已經闖過，但，我們也可能再也聽不懂黑貓說的話了。

Part of Your World

小美人魚愛麗兒高唱心願，喝下魔藥，撕開鱗尾才能游到人間，成全自己「Part of Your World」的夢想。小魔女琪琪不必經過這樣肉身的折磨，但她日復一日在麵包店等待飛上青天的機會，等待服務社會的機會、肯定自己的機會，這不也是另外一種期待自己能「融入」而且「成為我們一份子」的心願呢？

琪琪和愛麗兒都「誕生」在1989年，她們帶領我們走進1990年代，陪伴我們經歷全球資訊網（WWW）的誕生，陪伴我們度過整個追尋自我認同的1990年代。《魔女宅急便》的原著作者角野榮子曾經以琪琪為主角，寫了一系列《魔女宅急便》的童書，動畫電影改編自最早的連載故事合集單行本，動畫片上映之後，她又在1993、2000、2004、2007、2009年繼續出版琪琪的宅急便故事，之後還寫了特別番外篇。在她的筆下，琪琪芳心終有歸宿，之後為人妻，為人母，遇到新的人生課題，也要面對人生不同階段的新的挑戰。

在13歲的時候——琪琪成長的關鍵——悅納自己，是《魔女宅急便》的最核心思想。這是青少年的必經過程，這也是我們的女英雄在「送快遞」的旅途中，失而復得的最珍貴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