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生與死：無垢、巨塔、雪

日本新娘的禮服叫「白無垢」，據說「無垢」出自梵語，一般見了畫面裡日本新嫁娘一身雪白，一個白白臉蛋配一張紅唇，通常會想著「白無垢」也就是純潔新娘該穿的服色罷了。

不過「白色」並沒有我們想像的單純；日本人幫死者穿白衣，是祈禱他在往生路上不要徬徨迷途，「白無垢」這個詞背後的意思也是叮嚀新娘「切勿去而復返」——去了就不要回來啦！日人自古生產、喪禮、壽衣，甚至切腹自殺時，都是一身素白，故此處說去了不要再回，說起來跟去死的意義也差不多。

其實不論中外，古代新娘上轎就是賭命，日本花嫁穿著白無垢，腰帶裡要插一把匕首，等著山路上遇到強盜時拿出來用，打不過強盜的話只好自己死；莫言《紅高粱》裡寫他奶奶出嫁時，不也一樣在高粱地裡被打劫，可見其高風險。

再者不論古今，婚姻雖然被近代世俗浪漫化，但本質如同神話學者坎伯（Joseph Campbell）形容，是走向十字架的痛苦歷程，簡言之也是條去死之路，還可能會讓人有地獄感受，能否通過地獄試煉升天，就看個人造化；舉一個時人例子，胡瓜女兒小禎前陣子回憶其婚姻時苦笑：「別人看我們是舉行婚禮，其實我們是在辦喪禮。」可以為證。

現在日本新娘腰裡的匕首已經變成織錦包裹的短棍，但生死的意義仍與白無垢同在。在宴客時，新娘會脫下成婚儀式時的白無垢，換上色澤鮮麗的「色物」，象徵從神界回到凡間。

但白色是不是不祥呢？倒也未必。白色是雪色，動物若在野地遇到大風雪，保命的本能就是快挖個雪洞把自己藏起來，靠著雪粉裡的空氣保暖。或許白無垢其實是一團雪，把身陷「去死」危險的新娘層層包裹保護起來，是北國民俗好意送給新娘的一層保命裝。

所以從「神界」回來後，就可以脫下防護衣、穿回凡間服。果然看來這「神界」其實是狂風暴雪的「地獄」吧！

白色就像雪，雪能讓人死也能讓人生，白色身上就必然存有生與死的兩面意義。

中國幾千年來說披麻帶孝，喪家身上穿的白衣是「孝白」，喪事稱為「白事」，在台灣法事請來哭墳號喪的是「孝女白琴」。記得兒時若有同學某天臂上突然別一坨白毛線，我們在旁看了都不敢問，白色有時著實令人敬畏，或是有點毛骨悚然的寒透心脾。

《紅樓夢》裡，鳳姐兒抓到老公在外金屋藏嬌（尤二姐），那時正是賈家兼有國孝、家孝，這種時候還敢在外風流可是不得了的罪。鳳姐抓住這個勢頭，趁著尤二姐在小公館落單時，「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他自己則是這樣情景，出發會見二姐：

「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之菊。」

鳳姐一身雪白的清潔俏麗，可不是真心帶孝，而是仗著白色與死相關的殺氣，化身成了一團致命的暴風雪，因為他是去要尤二姐的命！歷來多少薄命人，上吊也是拿著三尺白綾就去了。

白色與死相關，名劇《白色巨塔》裡的財前醫生其實比里見清醒，他明白知道醫生不是神，但卻又對抗不了自以為神的巨塔體系，終究在攀著各種人際、錢權繩索走到白巨塔的寒冷頂端之前，就先從塔上跳下逃生（赴死）了。

但白色又與生相關，不然怎麼會說「瑞雪兆豐年」呢？冬雪像土地上的一層厚被，為種芽保暖，提供水分、養分，把有害農穫的蟲卵都凍死，所以農夫看到瑞雪就高興了；像在黃土高原那種可能一年沒有一滴雨的地方，整年的作物就只能靠珍貴的冬雪來維持生機。

許多地方熬過寒冷，且待春季到了，經過雪凍除蟲殺菌的土地潔淨，大可放鬆心情坐在草地上賞看櫻吹雪。那種草地和台灣平地百蠱歡騰的熱帶雨林式草地，不可同日而語，在台若想體會北方的綠地野餐浪漫，前提也得要先有場雪。

現又到氣象預報關注山上是否有機會降雪的熱季，想到這複雜難解的白色生與死，或許就是咱們熱帶人這麼想知道雪為何物的背後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