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安／有個團體叫NGO？議員林燕祝的錯誤其實跟哲學有關

沃草烙哲學 28 Jan, 2019

台南市議員林燕祝先前處理疑似虐童的案件時，竟然把過程直播上網。這個沒常識的做法被「台灣南方社會力聯盟」等多個NGO譴責。林燕祝對這個譴責的回應之一是「有個叫做NGO的團體質疑我，但是我去搜尋，看不出來這個團體平常有在關心虐童」。許多人嘲笑林燕祝，因為NGO不是某個團體的名字，而是一種團體種類。說有個團體叫NGO，就像是在說有個網站叫做「社群網站」。

我想借題發揮一下，因為林燕祝犯的錯，其實是個哲學上的錯誤。

範疇錯誤

林燕祝的錯誤有趣，因為他並不只是純粹講錯團體名字。假若他當初只是把「台灣南方社會力聯盟」講成「南方台灣社會主義聯盟」，恐怕不會像現在這麼好笑。

林燕祝的錯誤有趣，因為他的錯誤是一種範疇錯誤（categorical mistake）¹。範疇就是類別的意思，當你犯下範疇錯誤，代表你把這個東西分類到它不但不屬於，而且不可能屬於的類別。NGO（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非政府組織）是一群組織的統稱，不是具體的組織名字，林燕祝暗示有個組織叫NGO，這是把NGO這個概念用錯了層次，把它分類到它不可能屬於的具體類別。

假設你有常識，人們也不會因此期待你不犯錯，但會期待你至少不要把東西歸類到它不可能屬於的類別。例如，你可能不知道什麼是裸鼴鼠，但你應該會猜那是一種老鼠，就算你連這個都不確定，你至少可能會認為那是一種動物。假設談到裸鼴鼠，小明的反應是「那是一種運動嗎？」那麼，雖然你跟小明都不知道什麼是裸鼴鼠，但小明還是比你更無知。你至少知道裸鼴鼠是一種動物，或者一種老鼠，小明連這都不知道。

以上，我們會說小明犯了範疇錯誤：他不但不知道裸鼴鼠是什麼，他連裸鼴鼠「大概是個什麼類的東西」都搞錯。

範疇錯誤這個詞看起來很難，但我相信人人都懂。假設你要表達你真的很不懂哲學，你會說「哲學是什麼？可以吃嗎？」在這種情況下，你是在誇示說，你對哲學的無知，是範疇錯誤等級的：你連哲學是一種學科都不知道。

萊爾案例

我第一次學到「範疇錯誤」這個概念，是從哲學家萊爾（Gilbert Ryle）的著作《心靈的概念》（The Concept of Mind）。萊爾非常硬派，認為靈魂不存在，人就是人的肉身，不多不少。如果你傾向於認為靈魂存在，或者獨立於肉體的心靈存在，萊爾會說，這很可能是因為你犯了某種範疇錯誤。

在萊爾的時代，許多人相信人由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組成：身體和心靈。身體佔據空間，而心靈會思考，身心的良好互動，讓人可以在空間中運作，並且思考決定自己接下來要幹嘛。

萊爾把這種想法稱為「二元論的教條」（The Official Doctrine）和「機器裡有幽靈的教條」（the dogma of the Ghost in the Machine），在《心靈的概念》裡，他致力於說明為什麼這教條是錯的。有些人認為，萊爾「Ghost in the Machine」的說法，輾轉影響了日本漫畫家士郎正宗，把他的名作《攻殼機動隊》取名為「Ghost in the Shell」。

萊爾說明「範疇錯誤」的經典例子，是「大學」。假設你去大學校園參觀，導覽員帶你看了文學院、體育館、行政大樓等，最後你問：

我們看過了文學院、體育館、行政大樓……，不過我想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會看到「大學」？

除非你是想反諷「這什麼爛大學根本稱不上是大學辣」，否則根據萊爾的看法，你犯了範疇錯誤，你以為「大學」是那種跟「文學院」「行政大樓」「體育館」同一種類的東西，所以你會期待：好我們逛完這間文學院了，接下來我們要逛大學嗎？

你的期望沒辦法這樣完成，因為在這個「大學觀光」裡，大學不是像文學院、體育館、行政大樓那樣的「某棟」建築物。大學是好幾棟建築物跟裡面的一堆人以特定方式互動出來的結果。你不能期待像認出文學院那樣認出大學，若堅持這種期待，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大學。

靈魂不存在

萊爾認為，笛卡兒這類相信存在有「獨立於肉身的心靈」的人，就是在「人體觀光」上犯了上面這種錯。你參觀了身體、內臟、脊椎、大腦、神經細胞，然後你說：

這些東西都很有趣，不過我想問，心靈呢？我們什麼時候才會看到「心靈」？

對萊爾來說，心靈不是「人體觀光」行程裡的某個特定景點，而是所有景點以複雜形式組合和互動之後呈現出來的結果。人就是人的肉體，不多不少，人的心靈活動，就是肉體活動，不多不少。

秉持上述看法，萊爾致力於發展一套方式，把所有描述心靈活動的語言，都翻譯成純粹描述身體變化的語言，他認為如果這能成功，我們就不再需要預設有那種獨立於身體存在的心靈了。

萊爾的計畫在心靈哲學領域被叫做「哲學行為主義」（philosophical behaviorism）。心理學裡的行為主義大致強調，相對於無法客觀觀察的意識，看得見的行為才是心理學恰當的研究對象。萊爾領軍的哲學行為主義則說得更強：那些無法被客觀觀察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啦，如果你認為有，八成是犯了範疇錯誤，就像林燕祝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