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偷渡香港意識的主旋律電影
在《明月幾時有》裡頭有一場戲,彭于晏飾演的抗日游擊隊短槍隊副隊長劉黑仔,率領幾個隊員運送軍火,為了掩人耳目,他們一身鄉下人打扮,並將軍火包在草蓆裡頭,偽裝成是運送屍體。正當他們在路旁休息,卻出現一名中年男子,咄咄逼人非要查明草蓆裡頭藏著什麼東西,該名男子原來是漢奸,劉黑仔於是殺了對方滅口。
這時,不遠處竟然出現一隊日軍,他們行軍過來之後,帶頭的軍官即大聲嚇斥這群鄉下人鬼鬼祟祟有何意圖,劉黑仔哭訴草蓆裡頭包著染傳染病過世的親人屍體,軍官用刺刀狠狠刺進草蓆裡頭,見到抽出來的刺刀上沾染了鮮血,這才滿意離去。隨後劉黑仔一行人將草蓆攤開,將包在裡頭的漢奸屍體挪到路旁,再將原先藏好的軍火放進來,揚長而去。
拜彭于晏的表演所賜,這是《明月幾時有》最好笑的一場戲,根據許鞍華的說法,她覺得拍抗日故事沒有必要總是情緒緊繃板著臉孔,有時輕鬆一點甚至搞搞笑也不錯。對我來說,這場戲之所以重要,不只是因為很好笑,而是因為它用很聰明很幽默的方式,嘲諷了當權者與表面工夫。在上位者對於升斗小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無須任何理由即任意攔人進行盤查,但又因為懼怕病毒傳染而不願將草蓆攤開,遂以刺刀將可疑屍體刺個幾下,見血即收,殊不知那血卻是來自他們自己人(漢奸),而抵抗軍便這麼擦邊球將軍火輸送過去。
許鞍華的《明月幾時有》先前才因主演之一的葉德嫻身份敏感而被上海電影節撤銷開幕片身份,近日則被片方包裝成「香港回歸二十週年」獻禮的主旋律電影,在中、港、台三地接續上映。
有人認為許鞍華陷入合拍片的艱難處境而失去了過往特色,我倒覺得此片其實暗藏玄機,許鞍華根本大智若愚,她就像是劉黑仔,巧妙地移花接木,把她真正要輸送的軍火(香港情懷)先埋起來,找來一具屍體(主旋律題材)應付上級審查,而這個上級只見血卻不管魂魄精神,於是《明月幾時有》變成了一部披著中國主旋律外衣,卻戮力傳達香港意識的勇敢作品。
方蘭和劉黑仔都是共產黨員,但那又怎麼樣呢?如果一逕抓著他們的身份說《明月幾時有》是主旋律片,哀嘆連許鞍華都失手,那其實也犯了片中刺屍體見血即收的錯誤,沒有真正參悟許鞍華的意圖。對我來說,《明月幾時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其實是去傳達草根階級面對強權入侵所興起的反抗意識,進而肯定他們的連番作為。
許鞍華對於真實與虛構向來特別有興趣,她的作品常常取材真人真事,但是在做完詳盡的田調與考證之後,她往往不願意安份說完一個故事,而是苦思深究,從故事的情節中跳脫出來,針對戲劇和現實去反覆進行辯證,《黃金時代》、《天水圍的夜與霧》、《千言萬語》皆是如此,就連《桃姐》也有著類似的意圖。
《明月幾時有》和《黃金時代》兩部電影一武一文,時間背景相近,《黃金》找來許多中國演員扮演藝文人士面對鏡頭自述,《明月》則找來許多香港演員扮演真實有據的游擊隊成員。
就《明月》敘事結構來說,其中一場護送藝文人士離港的戲,算是一個「楔子」,中國文人茅盾的詩啟發了方蘭,也將反抗意識傳承給了方蘭。請注意茅盾等一群藝文人士逃難時,跟著「撐傘」的人走的那場戲,在久石讓配樂的渲染之下,這批象徵中原文化的精英,將他們身為知識份子的風骨還有普世信仰帶到了香港,然後在販夫走卒組成的抵抗軍護衛之下,離開淪陷的香港。許鞍華把這場戲拍得極好,不似《十月圍城》熱血激昂,卻自有一番情懷。
根據許鞍華的說法,她沒有刻意要把《明月》和《黃金》連結起來,也沒有想過要做什麼連結或是對照,但有人這麼想,她完全可以理解。她說很多人看了粗剪,跟她說電影的前三分之一講方蘭因緣際會加入護送藝文人士離港的行列,後三分之二講方蘭加入游擊隊出生入死的經歷,像是兩部電影。然而她自己根本不覺得分得太開,但既然那麼多人都這樣說,她就得想個法子將兩邊串連起來,鄭家彬這個角色於是因應而生。
《明月幾時有》找了很多香港演員來客串游擊隊員,都是許鞍華很想合作但苦無機會的對象,梁家輝也是如此。鄭家彬是個虛構的角色,他在片子的前、中、後出現三次,在每一段口述歷史訪談之後,分別接上1942年(游擊隊護送藝文人士離港)、1943年(方蘭參與抗日游擊隊行動)、1944年(少年鄭家彬正式登場)三個劇情段落。
每段的調性不盡相同。1942年傳達淪陷之初的動亂不安感,1943年感覺比較平和,甚至因為彭于晏對劉黑仔這個角色的詮釋,帶有一點幽默搞笑的意味,至於1944年救援方母那場戲則又不一樣了。
許鞍華特別強調「在電影中,彩色的情節和黑白的口述歷史訪談是不相干的。」鄭家彬這個角色是很多真實人物的綜合,他的作用除了串場,最重要的就是要讓觀眾知道他之所以現身是為了受訪,而且他受訪的內容(黑白畫面),和觀眾所看到的戲劇性情節(彩色畫面),是無關的、是分開的。
《明月幾時有》很多角色確有其人,方蘭、方母、劉黑仔都是真的,但是坊間流傳關於他們的事蹟,已經摻雜了太多的穿鑿附會與英雄化,而許鞍華所要做的,就是儘可能賦予他們可信度。
如果網路搜尋方蘭和其母的訊息,會看到方母被日軍處死前仍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中國人的壯烈事蹟,而且她從頭到尾非常支持女兒的反抗志業;至於葉德嫻所扮演的方母,初登場是錙銖必較的典型港婆形象,先是擔憂女兒婚事,後來則操煩女兒生死,眼見女兒意志堅定離家參與反抗大業,她送上金戒指和一把傘(又實際又感性)給予祝福,甚至到頭來,連自己都親身上陣協助抵抗軍運送情資。她的舉動從來就不是基於偉大的民族大義或愛國情操,單純只是想為自己的女兒分憂解勞罷了。
方母在事敗被捕之後,無論在牢裡遭受拷問,還是處決前被迫自掘墳墓,她口口聲聲重複著「我不認識字」,而非「我是中國人」,這是許鞍華個人對於香港這段反抗歷史的個人總結,借古鑑今,她要說的再清晰不過——反抗意識不是為了造就傳奇,而是基於生活來自個人的不得不為之。
觀眾所看到(或說聽到)的部份鄭家彬口述歷史訪談(黑白影像),是許鞍華為了讓它們與那些彩色的「歷史重現」(或說戲劇還原)形成一種後設的辯證,而刻意製造出來的。綜合多人經歷虛構出來的鄭家彬一角絕非多餘,而是整部《明月幾時有》最真實的存在。許鞍華用他的訪談來串連整部電影,其實是意有所指。那是一種從神話傳說的戲劇性中抽離出來,帶有一種冷靜下來解構歷史的反思和自省。
許鞍華和梁家輝之間曾有誤會,而好長一段時間不相往來,後來找到時機破冰,遂找梁家輝來客串這個角色。為了這個角色,梁家輝找出自己父親的服裝行頭,還為自己設計了計程車司機的草根身份,沒想到竟成為神來之筆。
我非常喜歡《明月幾時有》片尾兩場戲,先是方蘭和劉黑仔話別,再來則是受訪完的老年鄭家彬和其他戰友話別,照理說前段話別是彩色,後段話別應當是黑白,但是許鞍華卻讓原先以黑白影像方式呈現的老年鄭家彬出現在彩色畫面中。
且讓我們再回到方蘭和劉黑仔話別時,方蘭告訴劉黑仔,自己的真名叫做孔秀芳,囑咐對方要活著並記住自己名字,有緣便會相見。那句「勝利後見」,似是承諾,也是期許,劉黑仔的船逐漸遠去,眼前的香港灣景從1944年穿越到了七十年後,隨後我們看到彩色畫面裡的老年鄭家彬,開著紅色計程車離開,逐漸淹沒在今日香港的鬧熱街區之中。
真實有據的劉黑仔在國共內戰時英年早逝,在戰爭中倖存下來的方蘭則在解放後官運亨通,直到1998年病逝於廣州。至於虛構的鄭家彬此角,則是透過許鞍華的影像魔法,帶著諸多前輩傳承下來的抵抗精神,繼續在今日香港的草根階層中自由穿梭,進行著自己的戰鬥。革命尚未成功,我們要堅持下去,勝利後見——這是許鞍華藏在《明月幾時有》中的作者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