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凱丞/腦補歪讀《媽的多重宇宙》:一部字字血淚的性別戰爭史 | 特約作者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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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凱丞/腦補歪讀《媽的多重宇宙》:一部字字血淚的性別戰爭史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這真是一個很奇怪的觀影經驗。這部電影,才開演不到三分之一,我就開始哭,一路哭到電影結束。然而同一時空裡,身邊另一個年輕男性陌生觀眾,卻對著前方銀幕,發出足以干擾他人的音量,滔滔不絕地發出註解、驚嘆、質疑、發噱大笑。

同一部電影,他在大笑吐槽的同時,為什麼我卻哭得這麼慘呢?

我想我哭泣,或許某一小部分是因為糾結的世代親情,然而更多的,是因為我看見了一場自己也曾捲入的戰爭,一部關於性/別的戰爭歷史。

對於書寫戰爭歷史的直觀想像(或著偏見)是——開始(導火線)、中間(戰術)、結束(輸贏教訓結果),那是關於「他」的歷史(his-story),而電影《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從一開始,導演把你丟進一場沒有原因的混亂戰爭,更遑論要有什麼厲害戰術,最後誰輸誰贏?好像也不了了之,我們只看見一張張多重宇宙時空之下,茫然、咆哮、困惑、眼眶含淚的楊紫瓊,銀幕上那張特寫的臉盯著觀眾,急欲脫口而出,一部關於「她面對他」的歷史(her-face-to-his-story)。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所有矛頭(Everything)該指向哪個敵人?

電影開始即在為我們指認,誰是秀蓮(Evelyn)的敵人?

我們不妨把剛進入多重宇宙,搞不清楚狀況的秀蓮看作是一個腦袋空白,毫無自我意識的嬰兒。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她,即面對這兩大陣營:一個是代表極度陽剛父權體制的alpha宇宙陣營,另一個則是代表極度陰柔女性主義激進派(激進在於,它甚至以女同志作為呈現)的omega貝果陣營1

我們來聽聽兩大陣營如何向秀蓮宣傳自己:來自alpha宇宙的alpha-威門(Waymond),對秀蓮說,我們在尋找一個救世主,一個「符合我們理想」的人選,而來自omega貝果陣營的豬八土扒姬(Jobu Tupaki)對著秀蓮說,我想讓你看見我所看見的,經驗我所經驗的。面對著兩大陣營,秀蓮皆是滿臉錯愕地問,「你要對我做什麼?」(what do you want for me?)

這為整部電影建立了一場性別意識戰爭的基調,故事要說的,是秀蓮作為一個多重宇宙中「最爛版本」、「最一無是處版本」,沒有立場、沒有主體性的自己,這位中年亞裔婦女帶領著觀眾,面對傳統父權與激進女性主義,位居光譜兩端的意識形態拉扯中,她除了必須認清誰是這場戰爭的真正敵人,也必須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想辦法活下去。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無所不在(Everywhere)的對立與內鬨

對我來說,對立與內鬨是整部電影的核心。

首先是「對立」,我們試著觀察電影中出現的視覺符號,可以粗略分為兩種形狀,圓形與直線,這令我聯想到女性與男性的性器特徵。

貝果的洞,圓形的洗衣機窗戶,擺在櫃上的圓鏡,手掌指縫交錯時的張開口,都是女陰。而槍管、假屌手指、劍、(會噴出不明液體的)熱狗手指、肛塞形狀的獎盃,全是陽具。這些看似惡搞無厘頭、不明所以的道具,都讓秀蓮的戰鬥過程瀰漫著濃濃的性/別意味。

有趣的是,我們該如何看待秀蓮的小拇指攻擊?我的腦洞解讀是,我們經常將雄性的陽具視為武器象徵,基於同源器官的基礎,我們是否能將秀蓮的小拇指,視為一顆因日日鍛鍊修行,堅硬的,充血的陰蒂武器呢?

其次是「內鬨」,電影以世代親子間糾結撕裂的母女情作為呈現,然而如果作者只是要談家庭、談世代衝突,為什麼故事中毫無血緣關係,白髮蒼蒼的稅務專員迪爾德麗(Deirdre)戲份也占了一定篇幅,甚至當成一個重要角色作描寫?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我試圖提供以下兩顆電影鏡頭說明,母女親情在這部電影中,只是一層容易入口的糖衣外包裝,裡面真正包裹的,是這一場性/別戰爭的本質——父權結構下的弱勢者如何成為共犯,再進行弱弱相殘。

這兩顆鏡頭,都出現在電影最後的大戰,描述秀蓮攀上階梯要阻止與女兒神似的豬八土扒姬走進貝果「自我毀滅」。

第一顆鏡頭是,稅務專員迪爾德麗在階梯上再度攻擊秀蓮,秀蓮以對迪爾德麗的真情告白作防禦。注意,當秀蓮說完「我愛你」之後,迪爾德麗的回答是:我已經沒有感覺了。

如果我們將迪爾德麗——屬於老年世代的女性——視為完全浸潤於父權體制,甚至不自覺成為共犯結構的一員——那麼秀蓮的告白——則是試圖以愛回應對方的傷害,是中年世代對於老年世代的一種原諒與理解。但迪爾德麗的無感,是因為她那樣活了一輩子,父權體制觀念已深深烙印在她心中,讓她無法接收到在相同處境裡,同是身為女人的秀蓮的愛。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第二顆鏡頭是,豬八土扒姬一腳踏入貝果,秀蓮在一端拉著她的手,後面是alpha公公,再來是威門 。表面上這一個溫馨的,全家救女兒不要陷入自毀的畫面。但以性/別戰爭的角度來看,如果貝果象徵著年輕世代女性追求極致的自我與自由,我們重新檢視這顆鏡頭中四個主角的排列順序:

貝果(自由)←│女兒│→母親→母親的父親→母親的丈夫

阻止女兒進入貝果(追求自由)的母親背後,竟是來自兩位男性的力量加持,電影在此刻,視覺化說明了秀蓮作為一中年世代的女性,如何在不知不覺中,也進入了父權社會中的共犯結構。以愛為名包裝的親情,實際上,是把豬八土扒姬變成另一個秀蓮,再把秀蓮變成另一個迪爾德麗。

然而,這幅父權共犯結構的圖景中,為什麼alpha公公身後站的,是威門,而不是更適合這個位置的alpha威門呢?我們應當懷疑,這位溫柔、聲音高亢,不喜衝突,凡事講求溝通,看似沒有「男子氣慨」,被秀蓮不斷嫌棄的現世威門出現在這個畫面裡的用意。

威門對我而言,是這部電影的隱藏角色,他所代表的,即是在兩大陣營之外的第三陣營——女性主義溫和派。在洗衣店,是威門以柔性溝通化解了警察與稅務專員發動的查扣危機,在最後的戰役,是威門站在秀蓮身邊,面對兩大陣營,說出自己對這場戰爭的心聲:他理解困在父權結構的秀蓮,也理解豬八土扒姬的激進,卻不希望戰爭持續下去。

因此,威門作為站在這條「拔河戰線」上的最後一位,他並不是跟著前方眾人,一同限制女兒/豬八土扒姬的行動,他向後拉,其實是在拉掉alpha公公,拉掉父權的秀蓮,他在試圖阻止父權勢力,即使知道他的性別、身分在表面上即構成一種壓迫,知道自身不夠強大、對這場戰爭無能為力,他也想讓女兒,或著說,讓每一個女性,都能追求自由。

這即是整部電影裡最核心關鍵的一顆鏡頭,透過這四個人之間的拉扯角力,完整且生動地說明這場性/別戰爭歷史中每個陣營、每條戰線,以及戰線底下個體之間的對立內鬨。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在之間全數噴發(All at Once)的創傷苦痛

與其說這是一部親情片,不如說這是一部在性/別戰爭下尋找自我容身之處的電影。對我來說,整部電影是秀蓮自我反思的旅程。電影開始時,她如是問兩大陣營:你們要對我做什麼?經過一連串的接觸交戰,來到電影最後,我們來看看秀蓮如何回應這場戰爭:

她放手,讓豬八土扒姬(女兒)自己走進貝果,尊重她追求屬於自己的自由。

她讓自己留在原地,把父權子彈化成一顆卡通動動眼──威門最愛拿來裝飾在洗衣袋上的小玩意──黏在自己的額頭上,這行為無異於在東方文化中的「開天眼」,意味著覺醒,並用她充血的小拇指,與alpha陣營繼續戰鬥。

她在alpha公公,在alpha宇宙陣營每個人的眼皮上,都黏上了一對卡通動動眼,她要為他們帶來新的目光,讓他們看見超越眾宇宙的性/別實相。

秀蓮在性/別戰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學著當一尊人間菩薩,一位溫和派的女性主義者,她穿越多重宇宙,幻形化身,面對來去眾生,她留在混亂恆變的戰場,傾聽苦難,為人噴香水,為人整骨,慈悲說愛,一一普渡點化。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為什麼別人大笑的時候,我卻哭慘了?

最後要回到這篇文的初始問題:為什麼我會哭得這麼慘?

因為我看見,電影之所以必須是多重宇宙設定,在於每段歷史每個時空之下的女性,全都困在相似的父權迴圈之中,千千萬萬個秀蓮在這場性/別戰爭中死去,獨剩這一個「一無是處版本」的秀蓮在混亂中努力汲取著前人——那些死去的秀蓮們——的超能力與經驗,苦撐著為自己戰鬥。

作為一個性別氣質相對模糊的人,我也曾在陽剛與陰柔兩大光譜陣營之間困惑不已,成長過程中,我經常幻想另一個宇宙的自己是更陽剛的男子漢,又或著乾脆是更陰性的,女生版的自己,只因為那時,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模樣,又「應該」是什麼模樣。

電影中,身處不同宇宙、不同扮相、不同人生裡面的楊紫瓊,看著銀幕外的我,對視之間,欲語淚先流。我面對陽剛與陰柔,如同秀蓮面對alpha威門與豬八土扒姬,如同楊紫瓊面對演技派或是女打仔,我們滿臉錯愕,怯怯地問他們:"what do you want for me?"

他們給我標籤是:透明、像空氣、不倫不類、好好先生、沒有自己。我花了很多年在認知,到底什麼才是自己,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在這個宇宙「一無是處」的背後是,無限的可能性。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媽的多重宇宙》為我們指認出一條道路是,性/別戰爭歷史發展至今,我們從過去以為只有一個實相,到後來發覺實相的另一反面,接著在漫長的無數二元對抗中,如今我們該戴上「卡通動動天眼」正視的,是夾在白人黑人之間的亞裔,異性戀同性戀之間的其他性少數,陽剛陰柔之間,男性女性之間,好壞善惡之間,那一連串混亂、無法歸類,無法定義的物事的苦痛,那些被罵貪心、不知羞恥、沒有立場、猶豫不決、不倫不類的人們,都值得被理解——而這個精神完全體現在這部電影的構成形式,你該如何歸類,它該是商業片?藝術片?B級電影?

好的電影應當是一副快篩試劑,它能讓人哭到不能自己,也能讓人覺得整部電影在小題大作炫耀技巧令人捧腹傻笑。然而,為什麼這被認為是「小題」,又為什麼要「大作」,我想身處在alpha宇宙的人不懂,也沒興趣理解這些「波穴」(bullshit)。

電影散場結束時,我與友人坐在原位上拿衛生紙擦著被眼淚鼻涕浸濕的口罩。在我右手邊,那位評論整場電影的年輕男性觀眾一邊滑手機,帶著沉默無聲的女伴,從右邊出口離開,而朋友看見,在我們左手邊,另一對老夫妻親密地手牽著手,步下階梯,從左邊出口離開。演職人員名單如線香般不斷向上飄升,像是要直達天聽,我們聽著片尾曲裡的女聲,像催眠般不斷唱著: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后里穴」(Holy shit),我始終相信多重宇宙的存在。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媽的多重宇宙》劇照。 圖/双喜電影提供

  • 文:楊凱丞,90後,現就讀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專事小說、影視劇本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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