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勝韋/中國藝術家邱炯炯的虛實技法:招引川劇魂魄入電影 | 特約作者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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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勝韋/中國藝術家邱炯炯的虛實技法:招引川劇魂魄入電影

電影《椒麻堂會》劇照。 圖/台北電影節提供
電影《椒麻堂會》劇照。 圖/台北電影節提供

(※ 文:林勝韋,「台灣狂噪之聲」音樂評論站台站長。)

2022年台北電影節「焦點影人」邱炯炯,身兼畫家、藝術家、導演等多重身分,作品大量汲取川劇表演手法與舞台效果,化為前衛卻又具有濃厚生活氣息的獨特電影風格,展現內斂華美的奇異世界。本次電影專題放映他的全部重要作品,從他的第一部紀錄片《大酒樓》,長達五個半小時的史詩紀錄片《癡:導演剪輯版》,及最新的劇情長片《椒麻堂會》等,讓台北影迷得以一窺這位導演的完整創作歷程。

邱炯炯出身川劇世家,爺爺是著名川劇丑角邱福新,他也從小學習川劇,在他的電影中,可以明顯感覺到其受到川劇視覺效果的影響。川劇是中國戲曲裡最講究「特技」的一種地方戲,著名的「變臉」只是其中一種,其實川劇裡面不一定會有變臉,那只是川劇演員「吃飯傢伙」的一種,其他如跳火圈、噴火、吃火、甩髮、藏刀、吐水、頂燈等,都是獨特的川劇雜耍技藝。

川劇是一種重視戲台上「熱鬧豐富」與「生活俚俗風味」的劇種,觀眾可能會發現這兩種元素,正是邱炯炯設計場景的第一要務。指出川劇的這些特點,或許觀眾才會知道,邱炯炯琳瑯滿目、五花八門、獨樹一幟、統整性卻又非常高的電影美學從何而來。在《癡》一片中,他也降低色澤對比,讓電影色調呈現一種民初風格的曖昧感,就是為了減低不停流轉的鏡頭與布景可能產生的混亂感,同時也傳達了兵荒馬亂的內戰之下,小人物身不由己、卻又滲透在日常生活中的無言悲哀。

川劇視覺效果的滲透:真假交錯、虛實難分

邱炯炯會為每一段戲設計一個「舞台」,並在攝影棚搭建場景,看似寫實,其實模擬的是傳統戲曲舞台上「一桌二椅」的效果。戲曲的「一桌二椅」看似簡陋,實則所有的「布景」,都是由演員的眼神、動作、台詞、唱詞「輻射」出來的空間,早年受過嚴格訓練的戲曲演員,他們的眼神都是有固定空間感的。

如在崑曲《牡丹亭》裡,杜麗娘在閨房或花園,從演員眼神的「邊界」就看得出來,就算只是空無一物的舞台,觀眾仍然知道她走到哪裡;更不用說戲曲中「換場景」,只是跑個「圓場」,在舞台上繞一圈,就表示走了千山萬水。好演員的眼神流轉,不只要表達情緒,還要製造出明確的「空間」區隔感。

邱炯炯會為每一段戲設計一個「舞台」,並在攝影棚搭建場景,看似寫實,其實模擬的是傳統戲曲舞台上「一桌二椅」的效果。圖為電影《癡》劇照。 圖/台北電影節提供
邱炯炯會為每一段戲設計一個「舞台」,並在攝影棚搭建場景,看似寫實,其實模擬的是傳統戲曲舞台上「一桌二椅」的效果。圖為電影《癡》劇照。 圖/台北電影節提供

邱炯炯對這種戲曲元素的再詮釋是極富創意的:舞台上的一切,都是以人物為中心輻射出去的,一層一層越來越「不精緻」。演員不用講,當然是最「精緻」的真人,再來是服飾,也都相當寫實,符合國共內戰時期的服裝,該精緻就精緻,該破爛就破爛。再來是道具,就開始變得有點「隨便」,如在《癡》中給中共官員戴上的「氧氣罩」是紙糊的,毛澤東的假髮則是刻意用很假的塑膠塑成。

毛澤東身邊的小紅衛兵,手上拿著一支戲曲長槍晃來晃去,好像那槍真的會插死人一樣地威嚇別人,但那只是一支看起來隨便從哪個戲班借來、跑龍套用的長槍,連槍上裝飾用的紅纓,都已經褪色還揪成一坨。最「隨便」的元素就屬布景了,看起來明明做得很精緻的樓板、樓梯、木門、床板,不用太仔細就可以看得到上面的厚紙板紋路,像是小學生的美術作業一樣,就算做得再怎麼精緻,終究是「假」的。

這就展現了邱炯炯借自戲曲的視覺效果:戲曲舞台上,一切都以角色,也就是演員為中心,所以演員的服裝常常要極盡華麗、誇飾,而演員旁邊的道具,就開始有點「模糊」,演員躺在桌上就變成床,站在椅子上就可以當作山或城牆,已經開始需要想像力。

布景就更不用講,傳統戲曲舞台上根本不會有布景,純粹依靠演員和觀眾的想像,那就像《癡》和《椒麻堂會》中「紙糊」的布景一般,你必須使用「想像力」,才可以看到這些布景原來該有的樣貌。但它就是要做得這麼假,假得讓你不停被提醒,「這都是假的哦」,你要「一直」拿出想像力,這些東西才會變成「真的」。

戲曲的「強迫陌異化」手法

戲曲的這種「強迫陌異化」的手法,就跟一般講究「寫實」的西方舞台劇相當不同。如果換作西方的舞台劇或歌劇,除非有特殊設計,不然通常是「從裡到外一樣寫實」,從服飾、道具到布景,全部都要求「均質化」的寫實。

但在邱炯炯的電影中,追求的反而是從人物到布景,也是從內向外輻射,由「寫實」到「虛構」的放射狀圖像。所以觀眾會感覺到,這明明是講求寫實的電影,而且還是歷史傳記電影,但卻會發現畫面的「邊界」往往都是模糊的,逼迫觀眾的眼神要往畫面的中心,也就是「人物」本身集中。你只能把眼光放在「人物」身上,旁邊的那些東西,就會跟時不時冒出來「模糊畫面邊界」的霧氣一樣,讓你什麼都看不清楚,但卻又好像知道霧中有什麼東西。

傳統戲曲舞台上根本不會有布景,那就像《癡》和《椒麻堂會》中「紙糊」的布景一般,你必須使用「想像力」,才可以看到這些布景原來該有的樣貌。 圖/台北電影節提供
傳統戲曲舞台上根本不會有布景,那就像《癡》和《椒麻堂會》中「紙糊」的布景一般,你必須使用「想像力」,才可以看到這些布景原來該有的樣貌。 圖/台北電影節提供

如果要說是什麼支撐著邱炯炯這種大膽創新的視覺手法,那大概就是位於畫面正中心的「人物」,更嚴格說來,其實是這些人物的「情感」。一切事物都是由人物的「情感」輻射出來的,所有事物也都沾染了「情感的色澤」,才讓這些虛假到可笑的道具活了過來,紙糊的床看起來非常溫暖,沒刃的兇器看起來更加殘忍,畫在牆上的車子圖案,也可以是一台拉風的小轎車,載著主角上大街兜風。

這些都是透過戲曲「強迫陌異化」手法達致的效果,就是要讓人在看似可笑滑稽的身段動作與布景道具中,展現人物內心的淒涼與衝突——這也是一個戲曲丑角演員所能夠達到的最高成就。

「妳說,台灣人聽得懂川劇不?」

在《椒麻堂會》中,新又新川劇團的當家丑角丘福新(改編自邱炯炯的爺爺邱福新)因為國共內戰,跟著劇團坐船在四川各地演戲討生活,就問了老婆這句話。因為劇團是在國民黨少將的羽翼底下生存的,當然就要計畫隨著主子到台灣,而作為一個戲子,最關心的自然就是「台灣人會不會聽川劇?」

丘福新最後沒有來到台灣,經歷了共產黨的統治與批鬥,經過了人生的大風大浪與小情小愛,丘福新走盡黃泉路,走進孟婆客棧,發現他思念的人早已不認得他,但生活也過得很好。他可能沒有想到,台灣人也有機會看到他的故事,甚至能聽到片尾由邱福新本人演唱《雙拾黃金》的歷史錄音——兩名乞丐以為撿到的銅塊是黃金,興奮地手舞足蹈,背後卻是道不盡的人生滄桑——而他只能在喝下孟婆湯的這一刻,想著如果能讓湯和著飯一起吃的話,想必會更加「巴適」(四川話,妥貼、美好之意)。

丘福新最後沒有來到台灣,經歷了共產黨的統治與批鬥,經過了人生的大風大浪與小情小愛,丘福新走盡黃泉路,走進孟婆客棧,發現他思念的人早已不認得他,但生活也過得很好。 圖/台北電影節提供
丘福新最後沒有來到台灣,經歷了共產黨的統治與批鬥,經過了人生的大風大浪與小情小愛,丘福新走盡黃泉路,走進孟婆客棧,發現他思念的人早已不認得他,但生活也過得很好。 圖/台北電影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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