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的《于堇:蘭心大劇院》:在類型與文藝電影徘徊的影像極簡實驗
1937年到1941年間,二戰正酣,抗日戰爭在中國已開打數年,許多城市也已淪陷,唯獨上海自成一格地平靜。由於日本尚未與列強宣戰,不得進入彼時屬於英法租借地的上海,讓這座城市宛如孤懸在外的島,不尋常地依舊繁榮著,除了經濟快速發展,文學、戲劇、娛樂也鼎盛。命懸一線,但那一線卻延展出驚心動魄的面,外頭戰況膠著,城裡的政治對抗也焦灼,這段魔幻非常的歲月約持續四年,史稱「孤島時期」。
猶如寧靜暴風眼,上海繁盛發展背後正搖搖欲墜,和平假象似乎隨時都可能崩潰,不過,這座城市卻也變成中國人民抗日的希望,連帶成為各方勢力消長的戰場。平靜底下是暗潮洶湧,安穩背後是風雨飄搖,時代賦予的詭譎氛圍,給予文學、戲劇和藝術絕佳的改寫題材。電影《于堇:蘭心大劇院》便重塑了風起雲湧的上海灘,以及那些在大時代下努力扮演好自身角色的無奈小人物。
珍珠港事變前的七天倒數
珍珠港事變發生的前一週,著名影星于堇(鞏俐 飾)為了演出名導譚吶(趙又廷 飾)推出的新舞台劇《禮拜六小說》,從香港抵達上海英法租界,即便刻意低調,大明星的駕到仍受到許多媒體關注。許多人猜想她這趟上海行不單是為了新劇演出,也是為了解救前夫,抑或其實有更重要的任務在身。一時間眾說紛紜,謠言滿天,仿若這座城市的混亂——馬照跑,舞照跳,但眾人似都等待那聲槍響,各懷鬼胎,風起雲湧。
全片時間跨度並不長,僅聚焦於七日內發生的種種,並藉戲中戲的呈現手法,意圖抹去「現實」與「舞台」之間的界線。許多場景也似舞台劇,布景成了真實,真實反倒比舞台更戲劇,形成微妙的交互作用。
文本由婁燁之妻——也是他長期合作的編劇班底馬英力主要改編中國作家虹影2005年出版的小說《上海之死》——被作者定義為「旅館小說」,意味著故事多發生於封閉空間內,如電影中頻繁出現的旅館房間、餐廳、劇院等,藉空間特點的狹小和密閉,一方面加深觀眾緊繃情緒,另方面有增添情節的劇情張力。
雖說是「諜戰片」,然女性作家筆下的諜戰與我們習慣的樣貌截然不同,精彩處非來自剛硬權謀,而是繾綣柔情。婁燁電影中女性形象也總是搶眼,舉凡前作《蘇州河》與《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等皆可見一斑,在《于堇:蘭心大劇院》亦然,女性人物的複雜被凸顯出來,不再只是服務男性的配角或花瓶,相較之下,于堇周遭的男性角色則反倒更為功能性。
敘事主體回歸個人,不舉愛國大旗
影像與文學間的轉換同樣有意思,原著中女主角形象是個為了拯救中國,願意捨身取義,只為尋找日軍偷襲情報的間諜,帶有濃厚英雌形象。然而,相較原著愛國情懷,《于堇:蘭心大劇院》中的國族意識顯然沒有如此強烈,電影裡于堇雖同為取得日軍偷襲線索,但個人私情則更多被描繪。所謂諜報、救國這些宏大的字眼,其實都來自一個個普通人,電影選擇將筆觸側重於此,避免讓它成為另一部取巧的中國主旋律大片。
拋棄過於龐大的歷史包袱,回歸真實的概念在拍攝技巧上也能看出。《于堇:蘭心大劇院》中的自然光拍攝與大量手持攝影皆是婁燁過往作品的標誌性技巧,試圖為畫面製造懸疑與緊張感,惟可惜是,本片輔助角色刻畫大多屬功能性,也許呼應著電影帶有舞台劇感的敘事手法,主角外的人物宛如布景,于堇與導演譚吶之間的情感若能再多多著墨,也有助於觀眾投入劇情。
女主角鞏俐的深沉與神秘,決絕與曖昧,在片中的表現撐起全片,而她在片中的戲中戲演出,像是演員于堇和角色秋蘭的相互對話,雜揉謊言與真相,刻意製造模糊空間。眾人如棋,被迫搬演,也被迫起舞,映照戰爭時刻歌舞昇平的荒謬,也顯現當小人物面對巨大現實時的蒼白與無力。全片以黑白色調呈現,許多場景在大銀幕上看更加驚心動魄,似拉出觀眾與真實間的巧妙距離,是華語電影中較少見的諜報作品。
中國撤檔、台灣未中籤,登上銀幕的漫漫長路
曾因《蘇州河》與《頤和園》被中國官方禁止放映的導演婁燁,一向是審查制度苦主,此片命運亦不順遂。關注中國電影的人應對本片不陌生,《于堇:蘭心大劇院》早在2017年便展開拍攝,2019年風光入選威尼斯影展主競賽後,原定該年12月上檔,卻因未知原因臨時撤檔,直到2021年10月才在中國上映。看向台灣,因有十部中片的抽籤配額制,該片在2020年底抽到第12位,最後幸運遞補成功,終在2022年夏天登上台灣銀幕——距離作品初次面世,已然過去三年,但能在大銀幕上體驗細節,再晚都不嫌遲。
《于堇:蘭心大劇院》是導演婁燁的一次實驗,延續過往「黑色電影」(Film noir)的調性,在類型與文藝間徘徊,故事時空也與其2003年的作品《紫蝴蝶》相近。不過,風格接續外的他企圖走出新路,抽掉配樂與色彩的極簡主義,跳脫觀眾對年代戲的想像,片中人物個性與角色動機也被有意或無意簡化,敘事上雖不見得有助於帶動觀眾投入,但留下更多解讀和空白,並藉由演員表演填補,回應著動盪時局裡的茫茫未知——包含人們對未來的未知,對戰爭的未知,以及對每個自己行為所將導致何種後果的未知。
人心在亂世更為撲朔迷離,女性壓抑在飄渺危急時刻也愈加受到遏制,許多電影習慣以小見大,《于堇:蘭心大劇院》反其道而行地以大望小,如一首包裝成議論文的抒情詩——時代、地點與人物都僅是外在形式,內核仍是那些人與人之間的愛、慾望與可望不可及的抽離,在劇院裡,在煙硝中,晃晃悠悠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