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電影/《我的鯨魚老爸》:傾聽巨大的低鳴,直視死亡的自我之歌
毫無疑問,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在《我的鯨魚老爸》交出了演藝生涯的代表作。
布蘭登.費雪在片中是個因同性伴侶逝世,罹患暴食症的龐然大物。事實上,巨大、肥胖身軀的表徵,而後由外至內發出的低迴喘音、製造的遊蕩鳴聲,正恰恰與「鯨魚」(原文片名The Whale)的身理特性遙相呼應。
然而,這種遙相呼應,倘若僅是形式/肉體上的挪移與借用,「鯨魚」的意象在影像之中,便會顯得低薄且扁平,導演戴倫.艾洛諾夫斯基當然理解此事的危險性,於是,他試圖深入角色與影像的靈魂深處,就做了這件事——在片頭〈星期一〉的序章之中,拉出《白鯨記》的存在,甚至要對觀眾大聲疾呼以及利用整部電影辯證,「鯨魚」究竟為何物。
在赫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文學經典著作中,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將塞在文本之中的「徒勞」提煉而出——獵捕鯨魚的悲傷之人,不懂悲傷之人情緒的偌大鯨魚,成為互不能理解的他者。而在這樣的迴圈之中,悲傷故事就恰恰指向了一場因果間的徒勞。
「巨大」的徒勞與「低鳴」的哀愁,這種屬於《白鯨記》的人類/鯨魚意象,就此在戴倫.艾洛諾夫斯基的影像載體中,轉化成了可視見的「文學性」,儼然就成為《我的鯨魚老爸》在影像中,由始至終貫徹的文字媒材之一,甚至,重疊映照在布蘭登.費雪的人生風暴之中。
不僅是隱喻:指向文學與鯨魚的深層意義
在此,值得觀眾注意的是,「文學」、「文字」、「寫作」立刻成為片中的鏈結,也因此,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將布蘭登.費雪的職業設定為文學教師——文學、《白鯨記》、鯨魚、碩大、低鳴、肉體等符號意旨,就在《我的鯨魚老爸》片頭飄然而出,隨著敘事推進,戴倫.艾洛諾夫斯基持續操弄、佈局這樣的意象,讓觀眾在表面的故事背後,也能認識屬於文本多重的意涵。
這件事情是高明的,《我的鯨魚老爸》不單單僅止於無聊、顯擺的隱喻,而是成為擁有豐厚底蘊的文學影像,也因為布蘭登.費雪在片中所執迷於的論文寫法——去蕪存菁、誠實以對,隨著敘事進展逐漸綻放開花,正體現於布蘭登.費雪與莎蒂辛克破敗的父女關係。
所以,除了「鯨魚」核心的隱晦之外,「家庭」,或更精準的說,破敗的父女關係則是浮在檯面顯而易見的主旨,尤其是父女間的鴻溝與殘衰。至於戴倫.艾洛諾夫斯基是如何訴說這場家庭故事?事實上,是透過兩道「死亡」鋪陳了張力、牽起了敘事。
還是說回片頭關於〈星期一〉的序章,在這場戲中,戴倫艾洛諾夫斯基讓觀眾直接觀見了布蘭登.費雪的同志身份,同志情色片下的手淫,迸發了布蘭登.費雪的心臟壓力,導致第一道「死亡」浮上檯面。
也因此,不難理解,第一道「死亡」是關乎於布蘭登.費雪的肉體帶來的死亡,而拆解這樣的動作時,不難理解戴倫.艾洛諾夫斯基隱約想說的事——事實上,並非肉體帶來死亡,「同志」身份的存在與本性,或直接,或間接地成為了死亡的可能性。
當然,僅這場戲無法直接論證此點,於是,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在下一瞬間,立刻安排年輕傳教士的突訪,急救了布蘭登.費雪,化解表面的死亡;雖然看似化解危機,短暫讓死亡延遲,但保守宗教在這一刻的入侵,轉化爲同志身分在此場域中面對的暴力性。
意即,在布蘭登.費雪的窄小公寓之中,更巨大一層的外界力量(神學)入侵了這個場域,而同志(布蘭登.費雪)在失能後的無力反擊或回應,就遭致放大,而後的敘事推展,就窺見了同志、神學一而再再而三地於此場域進行拉扯。
換句話說,這場看似救贖拯救的戲碼,實是巨大暴力與死亡衝突的落款,就散佈於《我的鯨魚老爸》。
所以,觀眾不斷看見年輕傳教士一而再、再而三地試圖「感化」布蘭登.費雪,急欲以神學「拯救」這隻偌大鯨魚,然而,這樣對同志身份的矛盾與情感壓迫,正正蒙上了一層死亡陰影,於是,在肉體的失能下,死亡帶來了一股動能,而在其中,肉體就不會是主因,心理才是——神學與同志的對抗,乃至於後者的消亡,是《我的鯨魚老爸》真正急欲述說的事。
兩道死亡的陰影交疊
第一道死亡,透過布蘭登.費雪的主體性,抨擊的是宗教之於同志的對立與矛盾;至於第二道死亡,要說的是,除了延續這種狀態(宗教與同志)之外,戴倫.艾洛諾夫斯基的目標,就是要拆解家庭。
第二道死亡,是關於布蘭登.費雪的同性伴侶、摯友看護、異性前妻以及叛逆時期的女兒。布蘭登.費雪的同性伴侶因宗教、家庭而自殺,這道死亡的能量,抑鬱地籠罩於家庭中的每一分子,如何修補、如何治癒、如何叛逆、如何暴怒、如何暴食,是這個死亡試圖理解與觀看的狀態。
能發現,飾演看護的周洪緊抓著這道死亡,依存於布蘭登.費雪所代表的這頭奄奄一息的鯨魚身旁,或更精準地說,這樣的依存,讓周洪掩蓋掉對於哥哥自殺的內疚,「死亡」圈住了這些人,低限著運轉了屋內的「生命」。
筆走至此,觀眾得以理解,第一道死亡關乎布蘭登.費雪的自身主體狀態,無論是同志身份或是衰敗的肉體;第二道死亡則是訴說過往的記憶,並拉出曾經有的家庭關係;在此,戴倫.艾洛諾夫斯基積極地將第一道死亡與第二道死亡相互結合——現在(疾病)、過去(記憶)、同志(神學)等意象合於一體時,布蘭登.費雪與莎蒂.辛克破敗的父女關係,終於在影像之中現形。
於是,《我的鯨魚老爸》試圖辯證的「鯨魚」究竟為何物?事實上,早已不言而喻——布蘭登.費雪的同志身份、婚外情,導致原本家庭的崩陷,前妻、女兒的無法諒解以及悔恨,再鋪墊上同志伴侶的自殺,打造出這頭傷痕累累的鯨魚。而這一切的源頭,或許都得加諸於全片試圖扮演救世主的「宗教神學」。
布蘭登.費雪所代表的這頭「鯨魚」,也在故事即將結束前露出真面目。於是,比薩店的外送員,真真切切地成為了觀眾的眼睛,在暴雨之中,遠離籠罩死亡陰霾的公寓之外,觀見了早已面目全非的「鯨魚」。這是真實,也就是為什麼,在這場戲之後,布蘭登.費雪讓永遠躲在視訊鏡頭底下的自己,曝光於網路之中,讓學生們看見真實。
從中叩問何謂生命的裸裎
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在這一切之後,要扣回開場,告訴觀眾到底什麼叫做誠實與真實,而這就是布蘭登.費雪不斷在片中所振振有詞的——去蕪存菁、誠實以對。
總結而言,觀眾可以理解,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從頭至尾,在類似劇場表演的極小場域中,透過「死亡」牽引出所有角色與敘事——而《白鯨記》中的殺與不殺,死與不死,徒勞與不徒勞,巧妙地彰顯於《我的鯨魚老爸》的故事之中,成為「The Whale」,這種鯨魚意象,就是從角色再深入於敘事核心,是戴倫.艾洛諾夫斯基恣意的內化力量。
直至最終,布蘭登.費雪前後呼應的站立,返璞歸真回溯至記憶中的溫柔鄉,在腳掌海水的輕撫之下,走向可能的和解甚至是救贖,這並非是宗教的力量,反而是看透死亡、理解破敗之後,在文學、人與人之間的純粹情感之中,直取而出的浮光。
布蘭登.費雪拖著巨大的殘敗身軀,奮力一搏的起身,於此使用相對的低角度攝影機鏡位,是有效且精準的的鏡頭語言,重新賦予布蘭登.費雪某種威肅,甚至,能大膽點說,這是某種與神權抗衡的形象。
所以,當布蘭登.費雪片尾一步一步地踏向女兒之際,神權正在崩塌,巨大的肉體在對抗家庭、神性,最終,布蘭登.費雪頭一仰、腳一登,重返記憶中的奶與蜜之地。重要的是,那片奶蜜之地的安身之處,聖經與神威終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於家庭、戀人、女兒、執念後的醒撤頓悟——直直通底那道腳整裹著沙的柔軟溫和。
於我而言,《我的鯨魚老爸》是一部縝密的作品,基本上也是單一場景拍片的教科書,而在所有人都在討論布蘭登.費雪之際,絕不能忽視一件重要的事,《我的鯨魚老爸》是戴倫.艾洛諾夫斯基的電影,無庸置疑。
從戴倫.艾洛諾夫斯基過往《噩夢輓歌》、《黑天鵝》、《母親!》等作品來看,心理帶來的驚悚是顯而易見的,至於在《我的鯨魚老爸》之中,布蘭登.費雪因心理狀態的不安定,引發的暴食症狀,導致肉體的衰敗,成為彰顯於表面之上的驚悚電影,但在暗湧之下,戴倫.艾洛諾夫斯基溫柔地吟唱了一曲憂傷鯨魚之歌,而那是關於人們如何(不)去愛,怎麼誠實地(不)成為自己的曲調,這是文學性的,也是影像性的。
- 文:王祖鵬,筆名溫溫凱,待過串流、電影雜誌、電影發行商,曾任金馬影展亞觀團、台北電影獎媒體評審,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成員。經營粉絲專頁「地下電影」。文章散見鳴人堂、換日線、500輯、關鍵評論網、電影神搜、CATCHPLAY+、Giloo紀實影音等媒體平台與紙本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