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中的八家將:8+9、八嘎囧與痞踏辣 | 許伯崧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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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中的八家將:8+9、八嘎囧與痞踏辣

八家將藉由「坐炮」儀式展現神威。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八家將藉由「坐炮」儀式展現神威。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在臺灣媒體的報導中,有一類型的報導其功能與目的往往落於衝「收視率」與「點閱率」的定位上,這類型的報導,用意不見得是要介紹什麼新知,斧正什麼謬解,或是發揮什麼「第四權」的功能;它也無須投資太多人力、金錢與時間等產製成本,只要附上民眾提供的影片或是網友說,就可以非常速成地完成一則報導,通常結果呈現高CP值,經常成為各家媒體「本日最熱」「發燒話題」「網友熱議」的榜上常客。

光看上述的描繪,每個人或許都有自己的一套解讀版本。不過,本文所要談的,則是以「偏見」作為報導題材的「新聞」,這類新聞從近代新聞史的觀察中,往往會寄宿在幾種報導對象上,舉個耳熟能詳的例子來說,分別是:女性、原住民、同志,以及較少人意識到的廟會。

過去,無論在公共論域或是傳播學的學術期刊中,關於女性與原住民的媒體再現討論已累積了大量的文獻,在這些討論中,我們可以發現,媒體再現所涉及的偏見與刻板印象,往往基於階級與權力的不對等,並將現實中不平等透過媒體複製後進一步擴散出去。

換句話說,偏見與刻板印象除了根植於現實處境的權力落差外,媒體也對這樣的落差習而不察,並且再次形塑了偏見的報導框架。對此,面對商業媒體的生態使然,要從媒體端從事改革並不容易,因而學界經常提倡「媒體識讀」教育,希望從閱聽端做出改變:如果閱聽眾在面對訊息時有所察覺,並意識到一則訊息背後的生產邏輯與意識形態,得以分辨出哪些是訊息,哪些是內容,而哪些又是事實,哪些是意見的話。或許從閱聽眾端的市場與意見反饋上,可以進一步修正目前媒體報導的框架設定及走向。

鄉民百科指出,「8+9」為八家將的諧音,用指於「流氓」、「屁孩」、「低學歷」、「社會亂源」 「痞踏辣」等負面形象。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鄉民百科指出,「8+9」為八家將的諧音,用指於「流氓」、「屁孩」、「低學歷」、「社會亂源」 「痞踏辣」等負面形象。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社交媒體的興起則又是一體兩面。正面來說,各個社群藉社交媒體首次有效地掌握了媒體的發言權,甚至反過來引導主流媒體的跟進報導。但負面言之,各個社群卻又在如臉書的演算法中趨向部落化與一致化,言論於「承平時期」難以突破同溫層,遂成鞏固己方立場與意識形態的特定交誼會所。

在這樣的困境中,以廟會所承受的污名而言,不乏有志者透過撰文、出版、影片或親身實踐試圖翻轉污名。然而一方面,臺灣社會自二戰後採取科學化的當代教育模式,看待民俗信仰與文化的視角,也成為現代化之名所進行的理性規範,民俗信仰成為彼時的來時路,復古念想彷彿不存於當代生活般。於是,他有了個理解的識別方式:稱為傳統,也稱為迷信。

關於現代生活與民俗信仰的衝突暗潮洶湧,終於在2017年的減香爭議中爆發開來。這些暗潮不僅在金香炮燭是否引起現代生活的危害,更在日常由大眾/社交/自媒體所形構的「形象」中,一點一滴累積而來。屢出現在社會新聞版面的「8+9」,更是首當其衝。

媒體再現下的「8+9」

在所有的陣頭人中,八家將或是知名度最高的一群,但這樣的高知名度,恐怕不是來自民俗文化中的八家將,而是來自媒體再現後的「8+9」,也有人稱為八嘎囧。

依據鄉民百科指出,8+9指的就是八家將,原是批踢踢流行語,從2013以降流行至今,以流行文化來說,至今我們仍在各媒體上看到大量「8+9」用語,可說人氣居高不下,幾乎成了世代的共體記憶之一。此外,鄉民百科對「8+9」所下的定義為:

「8+9」為八家將的諧音,用指於「流氓」、「屁孩」、「低學歷」、「社會亂源」 「痞踏辣」等負面形象,並指稱「8+9」不僅指演八家將的人,也指年輕而好勇鬥狠的人。

在這樣的速成標籤下,其實對閱聽眾而言,他們也可省去認識家將型陣頭與將團組成之複雜,也不必理解並非所有開臉類陣頭的都是八家將,更無須理解社會新聞中拿「鯊魚劍」「七星劍」的不會是八家將的刑具。這就是標籤化的吸引力,面對複雜萬千的世界,我們只需要檢選一個最容易辨識的理解途徑,便可宣稱自己參與了這複雜的世界。

既然是標籤,就必然涉及選擇與排除的程序;又既然是刻板印象,想當然爾,已是「刻板」又是「印象」,這樣的識認方式別說是正確理解,連部分內容都恐怕都是後設得來的。然而對只在意「快門一瞬間」的媒體與閱聽眾而言,標籤化就是那一瞬間凝結後的箴言,好讓人們依此觀看世界。

在Google上搜尋關鍵字,會發現相關報導又分為三類。一類是挾帶獵奇視角的「8+9」,凡是有脫離常軌、失序行為(如在網上嗆聲、公廁上演活春宮、飆車)皆一律劃入為「8+9」的範疇中,網友留言不免一句「8+9不意外~」。第二類的家將新聞,則主要以「民俗藝術」、「國際之光」、「高學歷」等為報導框架,用意在於澄清外界對八家將的誤解與污名。

最後,還有一類新聞側重在人物的故事報導,故事主軸圍繞在受訪者年少如何輕狂,參加陣頭跳八家將,最後因暴力事件受管束後如何走回正途的主軸上。總而言之,八家將在報導中所呈現的意涵往往以負面做收,若閱聽眾不假思索的全盤接收,便會將扮八家將錯視為誤入歧途的主因,而忽略了那可能僅是「做歹子」的一個註腳而已。

從主流媒體的報導我們可發現,這幾類型的八家將新聞所呈現的趨勢,主要是因特定的污名化處境而衍生的後續澄清與反駁。也由於媒體中的八家將經常與黑道、鬥毆、毒品、擾亂社會秩序等形象連結(儘管失序行為與八家將本身是否有關鮮少在黃金時段與重要版位被討論),因此消極地衍生出對抗前述污名的敘事版本。而這些敘事版本卻又挾帶各自不同的社會資本背景,並且隱含著一種主流化、標準化、菁英化與對階級的想像。

開臉類陣頭不見然都是八家將,另有五毒大神、官將首、八將團等。圖為八家將。 圖/作者自攝
開臉類陣頭不見然都是八家將,另有五毒大神、官將首、八將團等。圖為八家將。 圖/作者自攝

八家將:不僅扮演神,更是代表神

在廟會的陣頭行列中,有一支最為吸引人的陣頭類型是為家將。事實上,家將的類型依據研究成果顯示達二十多種以上,八家將僅是其中的一種陣頭類型。例如開臉的陣頭尚有:什家將、八將團、官將首、五毒大神……等。以功能而言,八家將於神明遶境擔任保護主神、捉拿鬼魅、掃蕩邪祟的角色,以期達至安保人心之效。

傳統上的八家將,成員上必須是地方的一時之選,除了看身材與身手矯健外,品行端正也是挑選八家將的首要考量。在古早時期的農業社會,地方上的男丁會運用農暇時間習武練陣,除了在遶境時服務神明,更可強魄體健、抵禦外敵,並且聯絡地方感情、團結庄頭。

此外,在出陣時日,八家將更需嚴守紀律。出陣前需齋戒茹素,扮將者也須禁慾,之後需以金紙、淨香環繞全身後始能開臉。開臉出軍,由於不僅是「扮演」神明,更是「代表」神明,為了不被鬼魅邪祟識破是人所飾,因此將閉口不語視為禁忌,也因此,八家將或其他家將型陣頭,無論在姿態、步伐與面部彩繪上都顯現出威嚇感,氣氛森嚴、謹慎與凝重,與信眾間較具距離感。畢竟,「扮神就必須像神」,簡單來說就是一種「態度」的展現。

詩人向陽曾在1985年發表〈八家將〉一詩,詩中是這麼描繪的:

頭是將軍,威風凜凜

舉葵扇,作前鋒

一馬當先迎神明 庄頭庄尾攏知也

八家將軍會得致福蔭 一見大吉,再見大喜

三見國泰民安享大福

陣頭做將軍,感心為神明

 

頭是犁牛,四界冷清

舉鋤頭,掘田岸

透早出門巡田水 庄頭庄尾攏阿諛

阮的子兒臺北豪賺錢

大的開工廠,二的開公司

三的建屋賣厝炒股票

田頭做犁牛,目屎落田裡

這首發表於1980年代的詩,部分程度上投影了當時人們對八家將的看法,那是一種扮八家將是何等威風,但也凸顯出鄉村人口流失的困境。而彼時彼景相較此時此境,八家將的文化認同在這約莫三十年間有了巨大流轉:從光榮的神明護衛流轉為「8+9」的負面意涵。此一時,彼一時也。

刑具爺,位於八家將陣頭之首,可開臉也可不開臉。 圖/作者自攝
刑具爺,位於八家將陣頭之首,可開臉也可不開臉。 圖/作者自攝

八家將如何在媒體上「菁英化」?

家將榮光的快速失色,一方面導因於現代教育以科學理性教育為圭臬,民俗信仰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成為不合時宜的「傳統」,舉步維艱。其次,導因於少子化的人口趨勢,扮將出軍需耗費大量體力,因青壯人口流失,要找到願意接受家將訓練的年輕人門檻亦不低。

此外,隨著科技進步所帶來的大量影視聽休閒娛樂活動,要年輕人接受「操兵」等級的家將訓練,並在無論颳風下雨或炙熱的夏季午後出軍,恐怕後者所付出的成本在理性計算下,年輕一輩寧可將休閒時間兌現為其他娛樂活動。最後,則是「污名化」所帶來的衝擊。若社會普遍瀰漫著對家將的偏見,甚至將這樣的偏見視為共識,或許操練、大熱天出軍的苦還能吃,因偏見帶來的歧視與網路罷凌,恐怕就不是這麼容易釋懷的了。

在這樣的低迷氣氛中,許多保有傳統的將團,如嘉義慈濟宮駕前如意振裕堂雲林北港振玄堂臺南白龍庵如意增壽堂臺南佳里吉和堂臺南新化鎮狩宮吳敬堂高雄鼓山地嶽殿吉勝堂等團體依舊堅持捍衛傳統、嚴守戒律,更有甚者以嚴格出名。雖然有如白龍庵因著對家將傳統的失望而一度封箱,但也有著如吳敬堂在地方扎根家將文化,並獲准進入校園社團傳承的案例。

然而,隨著家將文化的失色與污名,為了捍衛傳統、維護名譽或是去負面標籤化,需留意的是,在正面表述的家將新聞敘事中,經常以一種「冊封」的報導視角,透過外部的肯認,由上而下的賦予家將文化「失去的榮耀」。例如是家將攝影作品名揚海外,又或是家將團體於海外演出成「台灣之光」,亦或是2017年台北世大運的閉幕典禮以八家將與陣頭演出獲得滿堂喝采等,這樣的為國爭光始終是各種文化現象的縮影。

又如近期臺灣街舞團體「鐵四帝」更以一支「廟宇文化精神」的街舞影片〈傳承〉獲得大量關注。依據鐵四帝臉書貼文所述,該影片的創作理念是希望透過「街舞藝術」融合「八家將民俗技藝」,創造出屬於臺灣人的新舞步,並讓世界認識臺灣。

影片釋出後,在社交媒體上造成一股不小的風潮,主流媒體紛紛跟進報導,不吝分享這樣的跨界表演型態。且在主流媒體的推波助瀾下,網友多抱持正面的看法,認為「超帥」「好感動」「正港的臺灣特色」與「覺得驕傲」。

值得留意的是,另有觀看廟會經驗的網友也提出擔憂,認為這樣的「挪用」是否去脈絡化了八家將的民俗意涵?畢竟影片中除了擷取部分符號元素外(如葵扇、開面、踢抬腿),在成員編制、服飾等傳統形式上一定程度更改了八家將的原創性、真確性甚至是宗教含意,甚而重新設計與制訂另套詮釋意涵與文化象徵。這樣的「斷裂」也於影片中被凸顯出來。

不管為何,這些媒體再現後的八家將呈現出一股「菁英化」的趨勢,而其動機則在於與污名相抗。如鐵四帝在貼文所述,「呼籲大家以愛與珍重的眼光守護傳統文化,讓八家將不再代表逞兇鬥狠的義氣」,一再地呈現八家將的困境——不僅在傳統的傳承上,更在媒體所再現的形象之後。

宮廟少年與觸法少年之間

到底參加廟會、跳陣頭會不會變壞,始終是網上長青的問答組合。或許因為媒體上的宮廟報導總與負面連結的形象居多,加上城市都會化後,比鄰而居的宮廟與活動與當代生活產生衝突,而部分陣頭、轎班成員又因外貌「看起來」像黑道,久而久之,媒體形象成為真實寓言,某些浮光掠影就成為想像與認識他人的捷徑。到最後,跳家將的孩子會不會變壞,不再只是社會科學與犯罪學的討論,僅是定見而已。

「跳家將的孩子會變壞」與「跳家將的孩子不會變壞」本身即是充滿陷阱的命題。「變壞」背後是一整套複雜的社會系統與法律結構下層層篩選後的結果,而是什麼原因導致青少年「變壞」並成觸法少年,宮廟是主因還是所身處的環境,目前媒體上都缺乏細緻的討論。

面對觸法少年,一般網友鮮少深入且詳細的去認識其成長背景與生命經驗,瞭解他的家庭支持系統是否完整,探詢他的社區是否對其友善,賦歸之路是否通暢,而又為何在一系列的處遇措施中,觸法少年依然在社會安全網外被漏接了?

這些來自家庭、社區、社會的歧視與冷漠,加上各政策間的不合謀,讓被社會排斥的青少年處境更為邊緣化、孤島化,令他們也更難以回歸社會。在各種複雜交織的推、拉力之間,多數人選擇視而不見,而將暫時的歸宿——宗教組織——視為萬惡的毒窟,並將逞兇鬥狠的「兄弟本色」毫無違和地與八家將對接。在偏見一層層地沖刷下,刻板形象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

或許宗教本身無差別的包容力,讓宮廟成為觸法或觸法之虞的少年短暫的去處,而又因學習與模仿,以及同儕間的肯定與認同,使偏差行為在那樣的環境中不斷被增強與正當化。然而,本是一群幾近被社會體制排除的邊緣人,一再被社會安全網給漏接,但最後偏差行為卻由宮廟與陣頭概括承受。

非白即黑不該成為我們認識世界的唯一途徑,我們也需明瞭「8+9」或「八嘎囧」的分類僅是一種粗糙與武斷的標籤,如果你也不同意媒體上對女性、原住民、同志或是年輕人的分類,同樣的,「8+9」的分類,對於認識這個繁複的世界不會有太大幫助。

▲ 《卸不下的臉譜》是一部探討將團少年被污名化的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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