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安尊王顯神威的背面,看見失卻信仰傳統的廟會
艋舺地區一年一度的地方盛事「青山王暗訪曁遶境」活動,在10日清晨青山王退堂後暫告段落,由於今年時逢閏年,因此遶境儀式較往年向後推遲了一個月,儘管天候條件更為寒竣、冬雨更為綿延不絕,但無論是青山王信眾或參與民眾的熱情均不減。
這股盛情有其正面效益,一來是本土宮廟文化意識的抬頭,關注者絡繹不絕,無疑是對宮廟文化注入一股活水。而反面來看,這樣的「盛情難卻」也反映在逐年暗訪結束的時間上。以今年為例,首夜暗訪結束入廟已近凌晨四點,第二晚也不遑多讓,第三天的正日遶境結束後,靈安尊王的入廟時間也已是清晨五點。觀察網上無論是當地或是鄰近地區的民眾,批評撻伐的有之,支持或勸說「一整年也才這三天」的意見亦有之,然而,在民俗活動彰顯臺灣本土傳統與生命力的同時,同樣無可避免地與都市現代化後多所衝突。
文化與信仰是否有其與現代生活互動的邊界存在?這道邊界該如何被遵守?還是如同反對者所言,「文化」不能無限上綱,何況民俗文化是不是被肯認為「文化」,恐怕輿論仍有待爭議。
靈安尊王顯神威
位於萬華貴陽街(舊稱蕃薯市街)的青山宮主祀靈安尊王,相傳靈安尊王為三國時代孫吳的部將張梱,駐守福建泉州惠安縣,受百姓愛戴,因禦敵戰死,葬於縣堂並立壇祭祀,後遷葬青山建青山宮,故又名青山王。
清咸豐三年(1853年),艋舺爆發「頂下郊拚」,雖然頂郊三邑人擊敗下郊同安人,但在激烈的械鬥中元氣亦大傷。隔年,艋舺地區瘟疫盛行,三邑人手足無措,於是提議回原鄉泉州惠安迎請靈安尊王神尊至艋舺坐鎮。於大溪口登岸,途經蕃薯市街(今貴陽街)時,轎夫突感一陣沈重,神輿無法再前行,後經請示,青山王指示將停留此處,後便建祠祭祀,流傳至今。
而自靈安尊王登台後,地方的瘟疫獲得控制,疫情也逐漸消弭,奠定了艋舺的青山王信仰,人民為了答謝神明庇佑,也都會舉辦迎神賽會酬神謝天。此外,由於靈安尊王屬王爺信仰的範疇,具司法神的性質,因此會巡察其管轄範圍,除邪鎮煞,掃蕩鬼魅。每年舊曆的十月二十、二一所舉辦的暗訪/夜巡極為其神格的展現,透過靈安尊王的出巡,查察地方善惡,並予以安定地方人心。此具有彰顯地方特色且具文化價值的暗訪暨遶境活動,則於2010年登錄為台北市民俗文化資產。
暗訪途中失卻的信仰傳統
然而,暗訪最早期的用意在於掃蕩瘟疫、緝兇捉鬼,在古時神明暗訪時,途經家戶都需門窗緊閉,不得窺視、以免犯煞。王國璠《臺北市歲時記》書中亦指出,暗訪原以默默前行、停鑼息鼓,今日暗訪則與過往大異其趣,充滿樂音表演與鞭炮聲。換言之,古早時期暗訪的氣氛嚴肅而凝重,相較今日暗訪所呈現的熱鬧、甚至到了歡樂、打鬧的境界,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筆者參與今年第二晚的暗訪,當晚天空飄著細碎小雨,但無礙暗訪隊伍的前行。儘管途中只有青山宮與八將團工作人員,以及青山宮所屬軒社參與行程,可看出廟方勉力想使暗訪隊伍單純化的企圖。然而,其中的亂象,恐怕不是禁絕其他陣頭參與就可以改善的。
先說值得肯定的部分。暗訪途中,青山宮的工作人員沿途盡力維持行進路線的乾淨,不斷撿拾路上所製造出的「垃圾」,幾乎到了前幾步灑紙錢,後幾步連忙撿拾的同步清潔狀態,這點必須給予認同。然而,部分青山宮的工作人員卻在暗訪途中,邊走邊吃從路邊攤販買來大熱狗,抽菸、嚼檳榔的更不在話下,更有甚者,是與同行友人瞎鬧打罵,幹字齪語連發,幾乎喧賓奪主,似乎忘卻一旁的靈安尊王二祖以及「暗訪」的目的究竟為何。
此外,青山宮另有一支歷史悠久且頗富傳統特色的八將團。八將團最早是由於男性因體弱多病,家中長輩遂向青山王許願,若小男孩能平安長大,成人後必定於青山王祭典期間,隨青山王出巡扮將隨行,多由前來還願的將腳組織而成軍。
八將團顧名思義由八名扮將人員組成,分為紅綠兩班各四名,紅面持鎖為鎖將軍,綠面持枷為枷將軍,其餘六人分別手持分持火籤、虎頭牌、刀、釘錘、釘板、虎頭鍘等。中有一名「引路童子」,臉畫白鶴,手持貼有青山宮符令之葫蘆,而此八將團與知名度高(儘管負面居多)的八家將不同,但出陣所需遵守的戒律原則上都是相同的。
作為富有傳統且殊異的青山宮八將團,在嘉年華化、官方化的遶境儀式中,歡騰的氣氛感染下,似也忘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為何。以八將團的「家將」性質來說,扮將者開臉後噤口不語已是民俗常識,然而這樣的傳統紀律似也不再被看重、甚至是遵從。何況出陣途中將手上刑具交付八將團工作人員路邊把玩,不僅令觀者「出戲」,看在關注民俗文化發展的人士眼裡,不知該作何感想?
——尤其是,在暗訪途經路口,八將操演步法與刑具,類似祭路口煞時,八將團工作人員一旁吆喝著「催落去~催落去~」,祭完路口後歡聲雷動、場面high到最高點,令人匪夷所思。祭路口的用意在於車禍熱點掃蕩邪祟、安保人心,但如今的祭路口卻由民俗活動的內部成員將其奇觀化,並賦予獵奇的觀看視角,而這樣的民俗信仰以及文化資產,其意義與價值,是否便在戲謔與隨便的不明所以底下流失殆盡?
沒有文化認同,就沒有文化永續
無論是戰後政府輕忽本土教育,或是現代教育的導向偏向科學化教育,這些現代化的腳步步步進逼,不僅壓縮民俗文化的發展空間,甚而令民俗信仰被貼上迷信、落後與不文明的負面標籤。尚且,在過往政府的文化發展政策與活動中,往往輕忽了民俗文化的重要性,不經意地標舉著高雅的、菁英的、西方的、強勢的文化才是「主流」文化,民俗文化被推擠至此,使宮廟或是在地文化失去地方的認同,也使作為文化主體的公民,失去對自我文化的自信,因此產生文化傳承的斷裂。這不僅衝擊在地,也使各地的文化地景更趨於一致。
然而,在這樣的舉步維艱中,如何奪回民俗文化的詮釋權,打破由菁英壟斷的單一詮釋——甚至是錯置與扭曲——並且進一步思索,民俗文化的美感如何讓更多人欣賞、進而參與其中,厚實參與者的群眾基礎,這些皆為當前民俗文化刻不容緩的課題。只是,文化的茁壯與發展如此艱難,詆毀與藐視卻又不成比例的來得輕易——當觀者看見的是髒亂、混亂、戲謔與各種光怪陸離的脫序行為時,這樣的「美感體驗」要如何說服公眾起身投入、甚至發聲宣揚民俗之美?如果只是絮絮叨叨覆述民俗文化的珍貴,卻無法吸引人們參與實踐並親身體會,那麼儘管民俗有其內在價值,這樣的價值在旁人眼裡看來,或許只能意會而無法言傳。
臺灣的廟會長期以來予以人的印象就是髒亂吵,儘管髒亂吵並非得一味地怪責到主事的廟方身上,但廟會如同平台,有各地友宮讚炮,有民眾共襄盛舉,也有各懷目的前來的各方人士,它是一個匯流與展演的平台。多元、豐富飽滿與生命力原是廟會引以為傲的特色,然而為了拚場、為了面子、也為了「輸人不輸陣」的漢人傳統思維,造成活動越拖越好、聲量越吵越好,場面較勁越拚越好。最終在眾人的公共記憶裡頭,他無須理解民俗文化的象徵與含意,只留下「三更半夜還在放鞭炮」「不是文化就可以無線上綱」「空氣品質很不好」等負面觀感。
以暗訪來說,民俗工作者指出,在十多年前靈安尊王暗訪僅到晚間十一點便入廟,但近年來時間越拖越晚,以今年來說,入廟時間已是凌晨四、五點鐘,隊伍中若有脫序行為,皆會打擾居民的作息,更何況紅壇請主接駕時燃放鞭炮,震耳欲聾讓許多居民紛紛提出檢舉,暗訪首日即有69件投訴。儘管青山宮總幹事在今年11月受訪時表示,過去曾為了不打擾居民而刻意將暗訪提前至晚間11點結束,怎料此舉卻引來學者批評,感嘆驅逐邪祟的儀式性消失。但作者想反問的是,誠如本人今年所觀察到的亂象,不管幾點結束,儀式性所彰顯的莊嚴與肅穆氣息,早已瀕危、甚或一息尚存,恐怕跟幾點結束無關。
說到底,民俗文化呈現的是一種人與人的互動與依存方式,也是人際交流與往來的具體體現,如果青山王遶境活動最終導致的結局是不同社群的人們彼此敵視,相互撻伐,甚至賤斥民俗文化本身,皆不是人們所樂見的對立場面。
而關注民俗文化者也需明白,當沈浸在廟會的氣氛中,樂衷於民俗知識的探掘、感動於人與人間敦厚的關愛之情時,也需跳脫田園牧歌般復古念想之情懷,對廟會亂象提出批判與糾正,這樣才能使信仰與秩序兩公共課題對壘時,避免落入此優彼劣的對決框架中。如此,才能讓踏入民俗田野的初心者,免於在懷抱對民俗文化的期待之際,卻令他感受到「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的落差——而這樣的落差會成為身體記憶的一部份,記得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