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何謂家庭」的《嬰兒轉運站》:日韓電影相互攜手的一次公路旅行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在影像裡探討家庭主題,似乎已經成為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標誌性象徵,這位出身紀錄片領域的導演,師承台灣新電影,是近二十年來自國際影壇備受矚目的日本導演,而「家人」一再是他作品中描摹的主體,無論是有血緣相關,或來自各方重組的「非典型家庭」,他都透過影像重新挑戰與定義「何謂家庭」此大哉問。
新作《嬰兒轉運站》(Broker)同樣緊扣「家人」母題,圍繞於一個棄嬰,用帶有公路電影的風格,詮釋這麼一群有著不同困境人們的故事。
尋找新父母的公路旅行
只要牽涉需求,便有利益與買賣,即便是販賣物品是嬰兒也是如此。
滂沱雨夜,年輕媽媽素英(李知恩飾)將孩子放置在釜山一處教堂外的嬰兒箱(Baby Box)便匆忙離去,不出一會兒,嬰兒就被在教堂打工的東秀(姜棟元飾)和經營洗衣店的相鉉(宋康昊飾)發現,從事嬰兒販賣的兩人偷偷將孩子帶回去照顧。
看似可疑,但他們並非黑心人口販子,而是出於經濟壓力,透過買賣除了為棄嬰找尋新家庭,也從中賺取仲介費。然而,這過程都被刑警秀珍(裴斗娜飾)和她的下屬李刑警(李周映飾)發現,刑警們開始默默跟蹤、竊聽,一心想以現行犯破獲這起非法嬰兒販賣案件。
沒想到,隔天孩子的母親返回教堂,想看自己的孩子卻遍尋不著,才發現孩子並沒有被教堂接入等待收養的名單中,她找上帶走嬰兒的東秀與相鉉,起初不信任他們,認為兩人只是唯利是圖的掮客,於是決定跟隨東秀與相鉉,一個個物色自己孩子的新父母,也踏上這段猶如公路旅行的「尋找新父母」之旅。
這段旅行的成員組成也別具巧思——被父母拋棄、同樣出身育幼院的東秀、拋棄孩子的年輕媽媽素英、離婚後與女兒愈發遙遠的相鉉,以及等待被收養卻遲遲盼無結果的育幼院孩子海進。他們看似在立場的矛盾面,一人悲慘遭遇的來源是另一人的罪過;不過,換個角度來看,卻又都是在生命關卡中被困住的靈魂,他們起初帶著層層武裝掩飾自己、保護自己,死命站穩自己的立場,朝夕相處後才卸下心防,逐漸領悟對方為何憤怒,為何放棄,也一步步走上相互理解之途。
角色間的矛盾與困頓
當被父母拋棄的東秀長大之後,遇上拋棄自己孩子的年輕媽媽素英,心中難免浮現怨懟之意——「為什麼這麼不負責任?」、「為什麼無力扶養卻還是要生?」這些問題,或許都是他對親生父母的控訴,也都回歸那一句詰問——「為什麼把我拋棄?」
我想起一部紀錄片《尋》(Found),該片正是以一些被拋棄的孩子為主角,觀察他們長大後是否有勇氣和意願找尋自己的親生父母,以及當他們面臨可能是自己父母時的複雜情緒時,該質問,該怨恨,又或者——該如何和解?需不需要和解?
對於曾被拋棄的孩子們而言,儘管進入新家庭,健康平安長大,他們內心終究有一塊陰暗處,質疑自己是不是不夠好,是不是存在本身即是錯誤?這也是為什麼,當東秀遇上素英,彷彿見到當年拋棄自己的父母,從摩擦到理解,就算無法帶來與父母的真正和解,也著實讓他的心寬慰不少。
本片對於墮胎議題的立場鮮明,透過素英之口道出:「在孩子出生前就殺掉的罪惡,難道有比拋棄還要少?」真是如此嗎?老實說我並不認同,或許對擁有各異價值觀的不同人而言,也不一定贊同如此價值判斷,但是枝裕和延續過往風格,他從不給答案,雖然作品帶著溫情與同理,卻無意打造完美而虛假的烏托邦,片末給予所有人的那句「謝謝你的誕生」(태어나줘서 고마워)——在黑暗的房裡,在搖晃的摩天輪上,在孩子來不及吃完的甜點桌前,淚水沒有被看見,卻無聲洗滌了怨恨,拼湊他們破碎的心。
日本大導與南韓團隊的初相遇
繼法語片《真實》(La Vérité, 2019)後,是枝裕和三年後的新作同樣跨出日本,不僅劇情設定於南韓,電影主創團隊也大多起用韓國人,如本片音樂便請來曾為《玉子》(옥자,2017)、《寄生上流》(기생충,2019)配樂的韓國大師鄭在日(정재일),以交響樂為公路旅行增添張力;攝影則是《末日列車》(설국열차,2013)、《燃燒烈愛》(버닝,2018)與《寄生上流》的知名韓國攝影師洪坰杓(홍경표)。
日本大導與南韓演員、電影團隊的初相遇,考驗這位導演是否能克服水土不服的挑戰。相較2018年讓他榮膺坎城金棕櫚大獎的《小偷家族》(Shoplifters),《嬰兒轉運站》可視作一次意料之內的安全嘗試,題材工整,信守拈來也能正常發揮。另一方面也可作為是枝裕和在既定風格內,邁向穩定產出的爐火純青。
電影充滿是枝裕和風格,將韓國場景拍出日式況味,展現他的涓涓細流的作者性與人文關懷,卻也能看見他的電影出海後出現些許質變,令人期待導演之後若回歸拍攝日本電影,是否會呈現更不同的視角與風格。
宋康昊邁向坎城影帝的「一步之遙」
對於喜愛導演作品的影迷而言,這次新作或許沒有帶來太多新穎面向的是枝裕和,但本片另類成就必是將韓國資深演員宋康昊推上坎城影帝寶座。
出道三十多年的宋康昊一直是韓國「忠武路(충무로)頂級演員」之首,見證韓國電影從90年代崛起,三十年來邁向全球化興盛的過程,他出演的經典電影不計其數,包含韓影轉捩點《魚》(쉬리,1999)、《共同警戒區JSA》(공동경비구역JSA,2000)、《殺人回憶》(살인의 추억,2003)、《密陽》(밀양,2007)、《正義辯護人》(변호인,2013)、《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택시 운전사,2017)和打破紀錄的《寄生上流》等,合作過的韓國名導也不勝枚舉,如洪常秀、奉俊昊、李滄東與朴贊郁等,且幾乎在這些導演甫起步時便一路合作,堪稱韓國影壇極具票房號召力與表演實力的演員。
儘管《嬰兒轉運站》以群戲為重,戲份篇幅分散下無人一支獨秀,但宋康昊一出場仍展現難以忽視的存在感,也因此帶領全片新生代演員。宋康昊與坎城影展緣分至深,除演出作品多次入選主競賽,他也曾在2021年出任評審團,卻一直與男主角獎擦身而過,那「一步之遙」總算在今年達成,成為繼2007年全道嬿(전도연)以《密陽》榮獲女主角後,第二位獲頒演技獎的韓國演員。雖然本片不是他表演生涯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坎城此次奉上桂冠榮譽,除了表彰此片表演,應是向他數十年來的表演事業獻上致意,別具意義。
《嬰兒轉運站》或許理想,或許溫情主義,也帶有導演前作影子,但它仍像在沉重黑暗間照出一瞬之光。日韓電影攜手,讓韓國電影暈染獨特日式風格,發掘韓國演員的新面向,著實是跨國合作的範例,或許這對於是枝裕和而言,已然是一次難得的學習與經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