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的殉道者黃華成(上):藝術已死?重探台灣六〇年代的前衛 | 李志銘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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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的殉道者黃華成(上):藝術已死?重探台灣六〇年代的前衛

北美館舉辦藝術家文件展「未完成.黃華成」重現台灣60年代的前衛藝術。 圖/作者提供
北美館舉辦藝術家文件展「未完成.黃華成」重現台灣60年代的前衛藝術。 圖/作者提供

在「新潮派」已經成為一種「唇膏」,人人把它塗在嘴上的今天,我絕不希望別人認為我「新」。混珠的魚目太多了。

——黃華成〈寫在黑白(美術設計)展之前:一些不得不說的話〉

近年來,台灣社會開始出現一股緬懷過去的浪潮——尤其那些曾造成深遠影響的時代(文化)遺產——希冀從自身歷史傳承中尋找未來的出路。諸如回顧60年代的現代文學藝術和台語電影、70年代的鄉土文化運動、80年代的台灣新電影潮流,乃至90年代的新台語歌運動等。特別是在上世紀60年代,尤為台灣本地青年如饑似渴地接受歐美「造反」、「學運」風潮的感染,紛紛投入各式文藝活動,快速萌芽茁壯的時代。

參照於此,今年(2020)從5月9日至11月8日,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盛大展出的藝術家文件展「未完成.黃華成」,毋寧標誌著這位當年曾席捲藝文界一陣激流騷亂的台灣60年代前衛藝術先鋒,經歷過漫長歲月、幾已被大眾遺忘了60年後的今日,終於再度重現江湖的里程碑。

「未完成.黃華成」展出60年代黃華成抽菸照。 圖/作者提供
「未完成.黃華成」展出60年代黃華成抽菸照。 圖/作者提供

宣告「藝術已死」的大台北畫派

令人久久難忘的,北美館展場裡有一張昔日(60年代)同輩藝術家老友龍思良為其拍攝的肖像照,我以為相當傳神地流露出黃華成(1935-1996)個人的精神氣質。

照片裡的他,眼皮半塌、吞雲吐霧,一副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樣子,表情有些憂鬱、恍惚甚至帶點厭世感,酷似30年代法國老牌性格男星尚加賓(Jean Gabin),儘管嘴裡的香菸都已經抽到菸屁股快要燒完了,也仍要堅持「Till the Last Drop」(如早年某牌子香菸廣告所言,意即「吸到最後一口」)。

都說菸屁股勁道足,菸癮大的抽了過癮(作為一名重度菸癮者,黃華成在61歲那年即因罹患肺癌過世)。出身師大藝術系科班、卻彷彿有著「天生反骨」的黃華成,終其一生都在反抗主宰台灣當代藝壇的主流勢力,至死方休。

他徹底厭惡繪畫的傳統形式,強調藝術本身就存在日常生活之中。因此他在「大台北畫派一九六六秋展」入口地板上,直接把西洋畫冊裡的名畫圖片撕下來拼貼成一張腳墊,讓參觀者踩踏而過,更刻意破壞自己的畫作,由此宣告「藝術已死」。

現場只見牆角堆砌的畫框背板,板凳、沙發、茶桶、鍋碗瓢盆零星散置,並於放置了半盆水的椅子背上貼了一首詩,還將幾件濕漉漉的衣褲晾在一旁粗麻繩上,轉速極慢的黑膠唱機不斷傳出沙啞的噪音,老舊的打字機上放著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的遺照,照片中依稀可見「Fuck」字眼,一切都是雜亂無章、既荒謬且充滿嘲諷。

「未完成.黃華成」還原「大台北畫派一九六六秋展」場景。 圖/作者提供
「未完成.黃華成」還原「大台北畫派一九六六秋展」場景。 圖/作者提供

今日我們眼中的前衛,卻是昔日他們苦悶下的相濡以沫

早年曾與黃華成、邱剛健、莊靈共同為《劇場》季刊籌備電影發表會的小說家郭松棻撰文評論表示,當時號稱「看不見任何一幅畫作」,僅只黃華成一人唱獨角戲的「大台北畫派」開幕期間幾乎沒有什麼觀眾,可說是失敗的一次展覽。然而,「只要矯情的藝術存在一天,大台北的控訴力,破壞力及其實驗性就一天有價值」1,郭松棻如是聲稱。

重尋60年代的台灣,那是一個物質環境與知識訊息來源相對匱乏、閉塞,但精神文化極其喧鬧的時代。彼時都還年少輕狂的黃華成、莊靈,以及韓湘寧、張照堂、郭承豐、凌明聲、高山嵐、龍思良、陳耀圻那一代人,帶著青年的力量,他們一個拉著一個,承接了那個年代對於「顛覆」、「反叛」的召喚,相繼以《劇場》、《現代文學》《文季》、《設計家》、《文學雜誌》等刊物作為同溫層蔓延的核心,一個個那樣精神飽滿、目光堅定,但同時卻又是激進的、荒唐的、不羈的。他們身上也充滿了時代氣息。

出於共通的寂寞以及對新知的飢渴,根據張照堂印象所及,當時在台北的文青估計不會超過100人,因此唯有透過藝文交心、彼此相濡以沫,經常一起看展、讀書、寫稿乃至籌辦展覽,諸如「黑白展」(1962)、「現代詩展」(1966)、「不定型藝展」(1967)、「黃郭蘇展」(1968)、「幻覺設計展」(1969)、V-10視覺藝術群「現代攝影專題女展」(1971)等。每當他們一有新作品或新構想,便會隨時拿出來切磋比較,抑或徵詢友人意見,甚至不乏直接互虧對方,正所謂「互相漏氣求進步」。

「那是黃華成等人辦《劇場》雜誌的年代」,早昔曾以拍攝短片《下午的夢》2參加《劇場》同人舉辦「實驗電影展」、悠遊在這些充滿遊戲式的前衛氛圍的青年奚淞,每每不禁緬懷過去這段朦朧青澀的年少時光:「熱愛電影的文藝青年如我,《劇場》雜誌是聖經。我反覆熟讀《劇場》所介紹,不可能到台灣來放映的電影」3。彼時包括《去年在馬倫巴》(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羅布格利葉(Alain Robbe-Grillet)和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撰寫的電影腳本等,他都能熟極而流,好像真的都看過了一樣地深深崇拜著。

「當時每個人都像嬉痞一樣,有點邋遢,有點狂放,把西歐戰後盛行的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囫圇吞棗,活在自以為是的悲壯、孤絕之中」4,奚淞感慨說道。但奇妙的是,隔了六、七年之後,奚淞前往法國習畫,當他坐在巴黎的電影院裡真正看到了《去年在馬倫巴》、《廣島之戀》這些經典藝術片時,卻訝然驚覺它們竟如此沉悶、無趣,一點也沒有當年在《劇場》雜誌裡讀到的文字好看。

黃華成以《劇場》雜誌作為推展前衛戲劇與實驗電影的媒介平台。 圖/作者提供
黃華成以《劇場》雜誌作為推展前衛戲劇與實驗電影的媒介平台。 圖/作者提供

多元混雜的斜槓性格

由於黃華成橫跨文學、電影、戲劇、設計、攝影、裝置藝術等多種領域,且在不同文化的歧異氛圍中自由流動,儼然一身沾滿了時代的狂氣與玩世不恭。

從他早年一路走來的生涯軌跡來看,黃華成自始便揚棄了傳統具象的繪畫概念,從而轉向現實物件與抽象符號建構的裝置藝術。之後陸續進入電視媒體和廣告公司工作,同時又投入《劇場》雜誌編務,其間也曾師法美國普普藝術先驅安迪.沃荷(Andy Warhol)而嘗試拍攝實驗電影,並且在舞台劇《等待果陀》軋上一角。此外,他甚至還以「皇城」筆名兼寫小說,在《現代文學》雜誌上發表過一篇帶有濃厚自傳色彩的短篇創作〈青石〉。

除了浸淫歐美藝術思潮的養分,另因為成長環境所致,亦使得黃華成頗受日本文化影響。他尤其喜愛觀看台灣人俗稱「強巴拉」(チャンバラ,意指「刀劍打鬥」)的日本時代劇,並且嚮往武士道精神,更對《柳生英雄傳》、《柳生一族的陰謀》、《丹下左膳》、《佐佐木小次郎》等影劇歷史小說裡的經典人物感到著迷不已,甚至在他擔綱設計的書刊封面上親自粉墨登場,大玩cosplay(角色扮演),化身成為想像中的幕末英雄與江戶時代的劍客豪俠。後來他進入外貿協會企畫部,曾被短期派駐日本台灣展覽館工作,還因此結識了日籍妻子力石好子。

▍中篇:

反叛的殉道者黃華成(中):為自己立墓碑,虛無者的最高境界

喜愛觀看日本時代劇的黃華成親自扮演封面人物:江戶時代的劍客豪俠柳生十兵衛。 圖/作者提供
喜愛觀看日本時代劇的黃華成親自扮演封面人物:江戶時代的劍客豪俠柳生十兵衛。 圖/作者提供

  • 郭松棻,1966,〈大台北畫派 1966秋展〉,《劇場》第7、8期合刊,頁218-224。
  • 《下午的夢》由奚淞編劇、黃永松攝影、姚孟嘉擔綱男主角,拍攝地點就在板橋林家花園的廢墟裡。
  • 奚淞,1987,〈在電影院裡〉,《姆媽,看這片繁花》,台北:爾雅出版社,頁173。
  • 鄭惠美,2005,〈用藝術照見生命:手藝人奚淞〉,《源雜誌》第50期,頁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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