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高的詩人畫家秦松(上):純淨熾熱的黑色太陽
藝高人膽大,藝未高時,也不可不大膽。傳統畫家也說:可貴者,膽也。連喝酒也要酒膽,何況畫畫寫詩作文章。1
——1991年〈秦松畫思錄〉
依稀記得最早是從一本叫《火祭場》的六〇年代詩集封面,而開始認識秦松(1932-2007)的畫作。畫面上,秦松大膽使用強烈鮮明的紅黃原色對比,並以幾近狂野奔放的抽象線條表現火焰般升騰、竄動的姿態,震撼觀者的心靈,搭配淺灰背景和書名字體,令整幅作品彷彿一場激昂澎湃的音樂舞蹈躍然紙上。如此用色鮮豔大膽,筆觸自由不拘的流動感,亦頗有早年法國野獸派巨匠馬蒂斯(Henri Matisse)的精神氣韻。
回顧生平,秦松顯然在文學與繪畫方面啟蒙甚早。1932年生於安徽盱貽,初中時期開始寫詩,並以筆名「冬青草」在報章雜誌上發表新詩作品。17歲(1948)始習畫於南京,首次接觸且深受西方現代藝術如塞尚、梵谷、高更等印象派畫家作品影響。18歲(1949)因戰爭失學,從軍任部隊政工,後隨國民政府來台。翌年(1950)進入台灣省立台北師範學校藝術科(今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就讀,也開始自學版畫創作。
掀起改革浪潮的前衛藝術先鋒
1953年,秦松任教於台北女子師範專科學校(現台北市立教育大學),並與何明基、席德進等人跟隨「台灣現代藝術導師」李仲生研習現代繪畫理論。25歲那年(1956),秦松邀集詩人麥穗、吳望堯等文友發起「藝文社」,相繼創辦《明天詩訊》。同年他又受邀加入詩人紀弦創立的「現代詩社」,不僅積極投入新詩現代化的推展運動,經常還在《現代詩》、《藍星》、《創世紀》等刊物發表新詩及木刻作品。
根據前輩詩人向明的說法,早年秦松「以油墨滚筒來拓印版畫是他首創的,他還傳授給陳庭詩,一改陳氏蔗板版畫的飽滿性。」2由於受到西方現代抽象繪畫的影響,秦松大多慣用紅、黃、藍、黑、綠等原色,並以平塗色塊形成各種純粹的圖像符號,看似生物細胞結構的局部放大,或是日月山川星辰的變幻起落,彷彿闡述著某種神秘的造型、禪境的意象。當時有些詩刊的每期封面主題,即是使用秦松繪製一幅抽象版畫的不同套色方式進行替換。譬如由詩人林綠、王潤華、淡瑩、翱翱(張錯)等大學僑生為班底,於1964年創設的《星座詩刊》,以及1967年由作家羊令野、葉泥、鄭愁予等合辦,羅行主編的《南北笛》季刊。
1957年,一群台師大藝術系校友(包括劉國松、郭東榮、郭豫倫等)為仿效法國「五月沙龍」的實驗精神而共同籌組「五月畫會」。於此同時,秦松亦偕同楊英風、江漢東、李錫奇等創立了「現代版畫會」,試圖透過抽象的造型語言,解放了五〇年代反共文藝政策所主導的戰鬥木刻版畫樣貌。及至1965年,他更與散文作家于還素、版畫家陳庭詩等友人共同創辦以倡導現代藝術為主的《前衛》文學藝術雙月刊,自己當起了主編。彼時兼善繪畫與詩文的秦松,當年在整個台北藝文圈內可說是非常活躍。
老友麥穗回憶:年輕時的秦松,意氣風發、交遊廣闊,無論是寫詩或作畫都充滿了迎向未來的自信和憧憬。他對於文學藝術不但熱愛,更有極大的企圖心,經常將「大幹一番」、「開創明天」3等語掛在嘴上。
作為一個現代主義的狂熱追求者,身兼畫家、詩人等雙重角色,秦松憑著他對藝術的熱情與才華,年僅28歲(1959)即以一幅名為「太陽節」的抽象版畫參加第五屆巴西「聖保羅國際雙年展」而獲得榮譽獎,登時聲名大噪、揚名國際。也因此站上了時代潮流的頂端,緊接著又加入了宣稱開放自由的「東方畫會」,成為當時推動台灣現代藝術的重要旗手之一。
白色恐怖肅殺氛圍下的陰影
一場莫須有的巨大衝擊和政治高壓籠罩在1960這年。藝評家顧獻樑(1914-1979)甫從美國返台(1959)後不久,旋即應教育部之聘,擔任藝術教育顧問,不僅致力於宣揚現代主義藝術,更積極號召當時島內南北各立山頭的「五月」、「東方」、「今日」、「現代版畫」、「四海」、「長風」等眾多畫會,予以整合成為「中國現代藝術中心」。原計畫預定在3月25日「美術節」這天,於南海路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行成立大會,同時邀集了包含楊英風、秦松在內,總共145位藝術家聯合舉辦大型現代美術畫展,並安排由巴西駐台大使在該館展覽室頒發「聖保羅雙年展」榮譽獎牌給秦松。
孰料,由於這群力主「改革、創新」的現代派青年藝術家,非但公開宣告「與傳統決裂」,甚至還大張旗鼓地動員集結起來想要「大幹一番」,果不其然引發了傳統畫界保守勢力的反撲。正所謂「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當天便有政戰學校藝術系教授梁中銘和梁又銘兩兄弟帶記者來到現場,聲稱秦松展出的兩幅抽象畫作其中一張暗藏著倒寫的「蔣」字,並向警備總部等情治單位指控其思想有問題,為「共匪」作統戰、宣傳「反蔣」和「倒蔣」。
戴紅帽子的事件在台灣是很恐怖的,我在當時很憤怒也很鎮定的爭辯說:如果我把這幅畫倒過來掛,不就是成了「擁護蔣」了嗎?
根據秦松本人在事後的追憶自述:
這天下午的頒獎典禮和成立大會都被取消。我和我們一批畫現代畫的朋友們,被迫趕出在博物館外面的草地上聚談.....我的兩幅作品因為造成「匪諜」事件,故我還記得畫題是《春望》(編按:另有一說則為《春燈》)和《出航》,這兩幅作品被沒收和埋封直到現在,從此不見天日有十多年,談到這裡我就很激動和憤怒。4
所幸,由於當時任職教育部國際文教處處長、本身也是書法家的黨國大老張隆延出面做保,才使秦松免除了一場牢獄之災。遭此事件之後,約莫在1963-65年間又再發生另一樁「紅旗」事件。當時秦松在中華路海天畫廊舉行的東方畫會聯展裡有五件作品參展,卻被人批評說他的思想及畫作有問題。此外,秦松發表於1967年4月《幼獅文藝》的一首新詩〈天牆〉,最末四行「以我的左手推開右壁,以我的右手推開左壁,推開一線青天,推起一輪血紅的太陽」似乎又犯了忌諱:被影射為推翻國民黨(青天)、擁戴共產黨(紅太陽)。
「我自己也不覺得有何問題,直到司馬中原提出它們觸及政治的某個角落了,我才恍然是因這幾句話的緣故。」,秦松坦言:「我覺得怎地這許多事情,偏偏都降臨到我身上。」5
這段期間多次遭受「含沙射影」的誣陷指控,終將成了迫使他離開台灣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是在1969那年便藉著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考察訪問的契機,從此留居紐約滯美不歸。多年以後,秦松回首不禁感嘆:
我雖然很勇敢的依然創作未斷,對我的精神感受上卻有很大的影響。這種狠毒的無形打擊,使我在用紅色上有了顧忌,尤其是在畫圓形太陽的意象上,在寫詩時候也不能用紅色的太陽的意象。我的詩和畫都沉悶而灰色起來,由抒情的抽象進入理性的抽象,以渾濁凝重的黑色為主調,畫了一系列的黑色的太陽,像黑膏藥。6
秦松離台赴美之前(1967年),出版了一本詩畫集題名《原始之黑》,並將他過去二十多年來在台灣發表過的詩和畫等作品,總結稱之為「黑色的太陽」時代。「在封面上我還是用了紅色」,秦松特別強調:「因為我喜歡紅色,也喜歡太陽。」7
▍下篇:
- 參考1991年秦松撰寫〈秦松畫思錄〉手稿,收錄於2019年「藝術家出版社」發行、白適銘著《春望‧遠航‧秦松》,頁132-133。
- 參考向明,2007,〈看似站在圓中,其實立於方外——痛失老友秦松〉。
- 參考麥穗,2007年6月,〈一個失去明天的詩人畫家——悼念故友秦松〉,《文訊》第260期,頁44-47。
- 參考秦松〈自剖「台灣的黑太陽」〉,收錄於1985年《很不風景的人》,香港:三聯書店,頁260-263。
- 參考賴瑛瑛,1996年10月,〈生命詩歌的詠唱——訪秦松談六〇年代的時代氛圍及複合藝術〉,《藝術家》第257期,頁372-380。
- 參考秦松〈自剖「台灣的黑太陽」〉,收錄於1985年《很不風景的人》,香港:三聯書店,頁260-263。
- 參考秦松〈自剖「台灣的黑太陽」〉,收錄於1985年《很不風景的人》,香港:三聯書店,頁260-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