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與瓊瑤電影(一):從「健康寫實」到「夢幻寫實」
前人論李行導演,無不強調他的「儒家道統」本位:家庭關係、親子人倫,從而推及社會國家;人性的鏤刻、美德的彰顯,形成李行導演近50部電影作品的總體印象。李行導演的作品,影響了一整個世代的觀眾,且自海隅小島推及港澳、星馬、中國大陸。時值今日,李行導演儼然成為華語電影史上最正派王道、最「文以載道」的代表人物之一。
進入2010年代,愈來愈多的研究、論述、分析與探討,觸及了李行導演作品的抒情面向,更進一步思考他作品中所表現的「家庭」與「家人」的情感連結,令其於「台灣電影教父」的恢弘地位之外,又多了幾分柔和,甚至浪漫的情懷展現。
目前由國家電影中心主辦、正在台北市廣州街剝皮寮歷史街區進行的《行影.不離》李行導演文物展,便是由這個角度切入,以他的《小城故事》為整個展覽的思想核心,向外發散,從而深入李行導演「行於影,立於家」的藝術哲思。
新生代影迷朋友可能很難相信,一位曾經拍過歌頌先民血汗的《唐山過台灣》,還有彰揚人性道德的《秋決》,這樣硬錚錚的電影工作者,會有「柔和」、「浪漫」,甚至情感奔放的一面。
不說別的,在《小城故事》或《養鴨人家》這類以抒情筆觸細鏤鄉土情懷的作品之外,李行導演有近七分之一的作品,改編自愛情教主瓊瑤的原著小說。這八部「瓊瑤電影」不僅在李行導演創作生涯裡,標記了全新的賣座高峰,在港台歷年前後50餘部以瓊瑤小說改編拍成的作品中,更是品質保證的佳作。
飽含張力的「夢幻寫實」電影
「寫實」,幾乎可以說是李行導演這群於二戰結束後不久便投身影劇圈的文藝青年,心目中最崇高的創作聖火。經過「左翼文藝」和「進步電影」的發揚,它往往因為銳利的切入觀點和強大的感染力量,贏得有志青年的好感。
幾個月前,筆者在整理李行導演與「健康寫實」創作宗旨的藝術思潮時,針對「寫實」,做了以上的解讀。在那個動蕩且激情的大時代裡,多少文藝青年執著「寫實」的精神,進行全方位的各種創作。
曾幾何時,卻又因為揭發社會黑暗面,或者更進一步以白描手法勾勒「受壓迫」的慘狀,乃至不平則鳴,針對紛亂世事裡的不公不義發出強烈抗議,在電影世界也被「左」「右」一刀劃清界線的年代,「寫實」也很容易被貼上負面標籤。
中影公司的「健康寫實」製片路線,則是希望在「寫實」之餘,能提供更全面而具體的「正向能量」,讓具有建設意義的「寫實」,取代殺傷力極強的毀滅激情。
當「正能量」又「寫實」的創作態度,和瓊瑤小說裡激昂漰湃的愛恨嗔癡相遇時,兩造之間形成的化學變化,便是李行導演的拿手好戲。他對於父母親長以及傳統家庭價值的全面鞏固,以及對倫理道統、社會責任、個人德行等的著意強調,為如夢如幻的瓊瑤故事建構起紮實堅穩的「現實」和「生活」基礎。
瓊瑤故事裡的彩雲翩翩、波上寒煙,至此已非架於九宵的空中樓閣,因為有了如此清晰的寫實基礎,這些愛情幻夢和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間的拉鋸,才能生成如此巨大的張力,照亮電影銀幕,直至今日,仍令觀眾為之傾倒。
瓊瑤電影「八部曲」
影史有載,作家瓊瑤自1963年發跡,來到1965年便是「瓊瑤電影」元年。一年之中,前後有四部以她的中、長篇小說改編拍成的電影隆重推出公映。
李翰祥國聯公司的《菟絲花》有港台合作的豪華陣容,聲勢極大;資深影人王引自導自演的《烟雨濛濛》則捧出了新科金馬影后歸亞蕾。此外,中影公司高舉「健康寫實」大旗,細致描摩抒情文學意境的《婉君表妹》和《啞女情深》,更是製作認真,氣質雅正秀麗的雋永作品,這兩部也都是李行所執導。
在《婉君表妹》和《啞女情深》成功之際,李行並未一窩蜂地投入搶拍瓊瑤小說,一直要到六、七年之後,才因緣際會邂逅《彩雲飛》。1973年《彩》片一出,轟動港台,不但叫好叫座,電影在結尾之前,更透過甄珍飾演的唐小眉一角,對葛香亭飾演的固執老伯高喊「茶花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在那一瞬間,華語言情文藝電影從傳統的歌女情淚、茹苦含辛,衝破了一道象徵的關卡,躋身來到全新的時代。跟著1970年代華人社會的城市脈動,它擺脫哭哭啼啼的委屈求全,整個青春、活潑了起來。
依循著李行導演的創作軌跡,《心有千千結》《海鷗飛處》《浪花》《碧雲天》,一直到《風鈴.風鈴》為止。由此而去,「三廳」電影(雖然當時尚未有這個名稱)陸續滋長,在因粗製濫造而泛濫成災之前,忠實紀錄了台灣社會在質變的同時,所留下的諸多生活軌跡。
客廳、餐廳、咖啡廳,機場、工廠、歌舞場;從髮型到時尚衣飾,從交通工具到流行歌曲,它們簡直就像時空膠囊一樣,封存了整個時代的切片。封存了電影工作者求真求實的「寫實」精神,以及藝術創作者求美求善的「夢幻」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