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開戰後處置的地雷:拆彈少年 Under Sandet | 海東青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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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開戰後處置的地雷:拆彈少年 Under Sandet

在遠離諾曼地主戰線的丹麥西岸,因為位處交界被德軍佈下數百萬枚的地雷,在各國的要求之下,英國決定令德國戰俘負擔「移除地雷」這項工作。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在遠離諾曼地主戰線的丹麥西岸,因為位處交界被德軍佈下數百萬枚的地雷,在各國的要求之下,英國決定令德國戰俘負擔「移除地雷」這項工作。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日正當中。

荒涼的沙灘上,一群軍人渾身沙塵,小心翼翼地匍匐前進。但他們不找掩護——這不是諾曼第,沒有來自高灘地堡的砲火;他們不戴緊鋼盔,手中沒有步槍——那裡沒有敵軍。

他們匍匐前進,拿著手中的長棍,規律地往眼前的沙土戳探。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鏗地一聲。

他們高叫著,放下手中的長棍,以發出聲音的點為中心,小心翼翼地徒手挖掘。

幾十秒後,他們活了下來。

這不是諾曼第,這是諾曼第東北,遠離主戰線的丹麥西岸。地理因素使然,它從未成為德軍與盟軍評估中登陸的可能位置。但德軍仍在這裡佈下防線:地堡、砲台與障礙物——還有數百萬枚的地雷。

北起挪威,南抵法國,過去納粹宣傳自豪的大西洋壁壘,沒有為第三帝國擊滅多少敵人,卻在戰後成為德國戰俘們返家路上的難關。戰敗的德國不僅要面對各國的索賠,也被認為應為佔領期留下的地雷負責。最終,在各國的要求之下,英國決定令德國戰俘負擔這項工作。在海上、在陸上,一批又一批的戰俘,為他們「祖國」留下的問題扛起了責任。

在海上、在陸上,一批又一批的戰俘,為他們「祖國」留下的問題扛起了責任。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在海上、在陸上,一批又一批的戰俘,為他們「祖國」留下的問題扛起了責任。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沒有戰爭的戰爭片

Under Sandet(臺譯《拆彈少年》)講述的,便是這樣一段故事。對德國人充滿仇恨的丹麥士官長Carl,接收一隊接受簡易掃雷訓練的少年兵戰俘,在荒涼的沙灘從事掃雷工作。一次又一次的意外死亡後,士官長漸漸體認到這些人雖是德國人,更是未經世事,無辜捲入戰火的少年。他對少年的同情、對命令的自責,漸漸超越對德國人的仇恨。最後,在一次裝載廢雷的意外令多數隊員身亡後,士官長做出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將僅存的隊員們送回德國。

素昧平生,甚至互相敵對的一群男子、面臨共同的困境、產生情感、歷經考驗、最終為他人付出,是典型的軍旅成長故事架構,不同的是長官與部屬身分相異,互為敵國,共處一隊的設定加深了張力。組織內在的張力、掃雷工作的高風險,使得本片成為沒有戰爭,卻仍張力飽滿的戰爭片。1雖然整體而言,演員的表演並未特別突出,但片中演員們眼神之間的訊息仍令人觸動。士官長Carl(Roland Møller飾演)與少年兵Sebastian(Louis Hofmann飾演)的心境變化,尤有可觀。

對德國人充滿仇恨的丹麥士官長,在一次又一次的意外死亡後,漸漸體認到這些人雖是德國人,更是未經世事,無辜捲入戰火的少年。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對德國人充滿仇恨的丹麥士官長,在一次又一次的意外死亡後,漸漸體認到這些人雖是德國人,更是未經世事,無辜捲入戰火的少年。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困在異鄉的少年們,反覆掙扎於返鄉的希望、現實的無常;還在家鄉的士官長與農場女主人,雖然熬過了戰爭的苦痛,家鄉卻已變貌,未知何時能歸復正常。人們歷劫歸來,但除了驚恐徬徨、憤恨敵意、期待返家之外,看不到戰爭對人們的細緻影響。五年的佔領,彷彿只是教科書上的知識;戰鬥的經驗也未令少年兵們對生命、戰爭有更深的體認。2欠缺故事的鋪陳,連Carl的憤怒敵意都顯得生硬單薄,無法直接感受到應有的深厚。3

或許,丹麥觀眾有足夠的背景知識,能在觀影同時,以背景知識補完這份缺乏,但海外觀眾卻無法如此。相較於另類的設定、工整的結構、計算精確的情節,劇本稍顯匱乏的背景縱深,令這部片欠缺更豐滿的情緒,而略顯匠氣。

戰後處置的正義探問

同為探究戰爭道德難題的電影,相較於《索爾之子》(Son of Saul,掃羅之子,2015)一路採用在主角肩後貼身拍攝的主觀鏡頭,欲使觀眾如同身受、見證受難猶太人苦痛的手法;《拆彈少年》則以冷色調、第三人視角、適度的配樂介入,以較為旁觀抽離的手法,將這段正反角色互換的歷史帶上觀眾心中的法庭,要人們靜觀發展,仔細衡量眼前所見:這一切,應該嗎?

當歷史中加害國與受害國正反角色的位置在電影中互換:這一切,應該嗎?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當歷史中加害國與受害國正反角色的位置在電影中互換:這一切,應該嗎?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Under Sandet,沙之下,那些表面上看不到的東西,那些外表看似平靜,卻隨時可能帶來深深震撼的東西;英文片名Land of mine,也指涉了一個表面平靜,卻危機四伏的情境。丹、英片名不僅指涉整個困局,更語帶雙關。只是無論是臺灣金馬影展上映片名「拆彈少年」,又或香港片商取名「十個拆彈的少年」4都過於著重於主要行動者面對的矛盾,傳達著「沒有未來的少年們努力求生,卻被命運擺佈」的訊息。

但本片的企圖從不僅限於此。如同一次次往返於盟軍營區與排雷營地,在上級權威與現實之間探求答案的士官長Carl,導演Martin Zandvliet也要觀眾凝視、探問關於戰爭的總總難題。

作為納粹侵略的受害國,有向德國求償的權利,但,尋求賠償,能建立在違反國際法的基礎上嗎?

本片雖略顯匠氣,與史實也可能有所出入5,但導演仍將戰後處置的正義問題帶到檯前,並將其推往更細緻複雜的討論。6無論掃雷隊伍中是否存在青少年,但令戰俘進行掃雷工作,即有違反1929年日內瓦《關於戰俘待遇的公約》第32條「禁止使用戰俘從事有礙衛生和危險的工作。勞動條件不得因紀律措施而予以加重」的可能。導演將這段故事搬上大螢幕的同時,也是質問著:受害國尋求賠償能建立在違反國際法的基礎上嗎?

作為納粹侵略的受害國,有向德國求償的權利,但,尋求賠償,能建立在違反國際法的基礎上嗎?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作為納粹侵略的受害國,有向德國求償的權利,但,尋求賠償,能建立在違反國際法的基礎上嗎?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挖開「地雷」

少年兵們小心翼翼地撥清沙土、打開地雷,取出雷管的場景,是整部片的核心關鍵。導演一再將鏡頭對準這一吋差池都可能葬送性命的緊張場面,不僅要觀眾感受那高度緊繃,製造下一個驚悚的意外,也要觀眾直視緊繃的兩端——被捲入戰爭、有著無限可能、天真而期待返家的少年,與幾乎無可防備、死亡如影隨形的廢棄雷區。這緊張的兩端,不只繫於一弦的生死,也是個人與國家、無辜與罪責的叩問。

少年兵們小心翼翼地撥清沙土、打開地雷,取出雷管的場景,是整部片的核心關鍵,要觀眾直視緊繃的兩端。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少年兵們小心翼翼地撥清沙土、打開地雷,取出雷管的場景,是整部片的核心關鍵,要觀眾直視緊繃的兩端。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被捲入戰爭、有著無限可能、天真而期待返家的少年,與幾乎無可防備、死亡如影隨形的廢棄雷區,這緊張的兩端不只繫於一弦的生死,也是個人與國家、無辜與罪責的叩問。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被捲入戰爭、有著無限可能、天真而期待返家的少年,與幾乎無可防備、死亡如影隨形的廢棄雷區,這緊張的兩端不只繫於一弦的生死,也是個人與國家、無辜與罪責的叩問。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深埋的地雷不除,土地無法回覆正常運用;戰爭在人與人、國與國間留下的仇恨不除,國際社會也無法重建往來。講述少年兵悲慘際遇的片子,也折射著戰後責任與互信重建的種種困局:戰後處置是單純的洩忿,還是尋求正義?又應該由國家,還是個人來承擔?要做到什麼樣的程度,才能夠化解戰爭留下的對立與敵意?被捲入戰爭的下一代,得為上一代發起的戰爭扛起多少責任?藉由張力十足的戲劇,導演帶出如地雷般深埋而震撼的議題。這議題的爭議與敏感,也需要人們如少年兵除雷般謹慎對待。

掃雷不僅僅是物理的,也是社會文化的,英、丹片名精準地對象電影背後的深刻主題,從而完整了整部片背後的設問。由此,士官長Carl設下的任務區,便不再只是實質的任務,更帶著戰爭責任劃定的意味。

Carl最終採取了他的行動,撤走了界定任務區的黑旗。即使他未寬恕德國罪行,但卻認定剩餘的隊員不應再負擔這些責任,「他們已經完成了他們的任務」。在終戰七十年時,無意講述一個「好國」故事的導演,卻不免安排一個「好民」闡述了「好國」的可能。

深埋的地雷不除,土地無法回覆正常運用;戰爭在人與人、國與國間留下的仇恨不除,彼此也無法重建往來。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深埋的地雷不除,土地無法回覆正常運用;戰爭在人與人、國與國間留下的仇恨不除,彼此也無法重建往來。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現實歷史中的丹麥,德國戰俘們在1947年結束丹麥的掃雷工作。Carl小隊殘餘隊員後來抵達的、滿是泥濘的Skallingen半島海岸,則持續封鎖,直到2012年才完成除雷。戰後六十七年,丹麥宣稱成為無雷國家

但,一年後,仍有地雷被發現

宛如這一切難以釐清的戰爭遺續一般。

人們仍為此,在記憶的荒土中,匍匐前進。

現實歷史中,Carl小隊後來抵達的Skallingen半島海岸,直到2012年才完成除雷。但一年後,仍有地雷被發現。宛如難以釐清的戰爭遺續般,人們仍為此,在記憶的荒土中,匍匐前進。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現實歷史中,Carl小隊後來抵達的Skallingen半島海岸,直到2012年才完成除雷。但一年後,仍有地雷被發現。宛如難以釐清的戰爭遺續般,人們仍為此,在記憶的荒土中,匍匐前進。 圖/電影《拆彈少年》劇照

▲ 少年兵悲慘的際遇,折射著戰後責任與互信重建的種種困局:是洩忿,還是尋求正義?應該由國家,還是個人來承擔?

  • 這也使得本片無須大量資金。本片預算僅3,350萬丹麥克朗,折合約美金500萬、新臺幣一億六千萬。
  • 影片設定中,這些少年似為戰爭最後幾月才獲徵召入伍,但其中至少有一位Helmut Morbach是身經多次戰鬥的。導演確實安排了他與其他少年兵不同的態度:對任何一切不抱希望,但表現仍有過於扁平的問題。全片唯一正面提到戰爭對自身影響的,是Sebastian。
  • 丹麥基本上沒有大規模參與戰事,但無論是軍事經驗或統治經驗,到底是什麼因素,使得Carl對佔領的德軍如此憤恨,仍舊欠缺交待。
  • 筆者忍不住要吐槽一下:Carl的掃雷小隊最初有11個德國士兵,這是一個預告片就很清楚的數數問題。如果看了電影,可以發現後續仍有增加。香港片商實在取了個很怪的片名。
  • 本片歷史背景最主要的參考為丹麥Helge Hagemann所著之Under tvang. Minerydningen ved den jyske vestkyst 1945(Under duress: mine clearance on the Jutland West Coast 1945. Akademisk Forlag, 1998),該書有一篇Peter Scharff Smith以丹麥文發表的學術書評。2013年,丹麥TV/Midt-Vest電視臺曾經對這一段歷史做過半小時的紀錄片。惟這些資料皆是以筆者不能解讀的丹麥語配音。

    筆者不諳德文、丹麥文,在有限時間內所能查到、解讀的相關資料,僅有一些網路報導、討論。專研德軍制服的軍武研究者Dan Mouritzsen在2001年發表的英文短文"German Mine Clearing in Denmark 1945-47"(或參考另外一個比較易讀的版本)。而該文認為從事該工作的德國戰俘多為合格、適齡的自願者,配有坦克等動力車輛幫助除雷,隊伍也由德國軍官帶領(丹麥僅是控制,並未直接派員擔任部隊指揮),死傷亦為數百人,未到電影所宣稱的近半。對此行動的細節,與電影描述頗有出入。

    此外,在reddit網站的AskHistorians上,亦有網友enochian指出,片中為了戲劇效果,做了大量的改動,包括將士兵年齡降低。至於導演本人在鹿特丹影展的專訪中提到創作劇本的過程,提及為了戲劇效果而在史實基礎上做了不少更動,但並沒有針對這些爭議作回應。

    不過,在法國從事掃雷工作的德軍戰俘,則控訴與本片類似的經驗。見明鏡週刊網站:Georg Bönisch, "Surviving German POWs Seek Compensation", Spiegel Online (International), Aug. 25, 2008。

    在這裡,讀者必須注意戰爭賠償問題,至少可以簡單分為國與國之間的求償、與個人對政府的求償。以臺灣情況來說,中華民國在1952年《臺北和約》放棄了對日求償權,1972年日中建交時,中共也聲明放棄國家賠償請求權;日方不承認中華民國政府,也無法進行國與國的交涉。因而日後如慰安婦、臺籍日本兵等求償運動,都是主張個人的賠償請求權。
  • 丹麥在1940年即迅速被德軍佔領,成為德國的保護國。1943年以前,丹麥政府保有一定的自主性,直至1943年雙方因對處理反納粹人士的方針產生衝突,納粹方全面干預丹麥內政。2003年,丹麥總理Anders Fogh Rasmussen在1940-1943協力政府結束六十週年演講時,表示丹麥與德國的合作是「欠缺道德正當性的」(morally unjustifiable),「如果各國政府都當年的丹麥政府一般思考,那麼納粹可能贏得戰爭」。

    在丹麥已經對戰爭責任做出如此的反省的背景下,該片更進一步追問:丹麥是否存在戰爭犯罪?這犯罪不是過去受害國的思考方向,而是丹麥對德國戰俘的責任。

    去年年底,此片在丹麥上映時,丹麥報紙Politiken曾以此段歷史製作大幅專題,就史實與是否觸及戰爭罪的進行討論。(詳見以色列《國土報》:Nir Levitan, "The Untold Horror of How Danes Forced German POWs to Clear Mines After WWII", Haaretz website, Dec 15, 2015。)

    在片中,導演提出的戰後處置是否正義的問題,不僅是存在戰爭罪與否,也涉及「正義戰爭」(Just War)的政治哲學問題。但以臺灣的情況來看,在國族主義作為最主要的究責視框的情況下,鮮少由此角度反思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更強調「國族」之間的欺凌與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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