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與焦慮的歷史學(下):重建學科核心內涵的必要 | 海東青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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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與焦慮的歷史學(下):重建學科核心內涵的必要

圖/聯合報系資料庫
圖/聯合報系資料庫

(前情提要/失落與焦慮的歷史學(上):困乏的學科價值論述

歷史學的無用焦慮

歷史,廣義而言,即是人類對過去的經驗、追溯及其記憶。自古以來,歷史不僅作為各族群維繫自我邊界,理解世界的工具,更被視為知識階層的必備知識,當作政治與道德指導的來源。

在當代,我們仍可看到各式各樣的歷史之「用」:歷史活動紀錄,被國家視作領土主張的依據;作為社會記憶的歷史,支撐著人們的集體認同;作為沿革與整體分析的歷史,讓人們對特定事物、現象的由來有所理解,從而能以具時空縱深的視野理解當前的處境,制定更深入的對策;作為過往留存經驗總和的歷史,提供了人們歸納案例推演通則的可能;而豐富的歷史經驗、故事也成為文化創作的素材。

歷史/記憶,作為承載過去活動與時間縱深的存在,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甚至是我們意識、存在的基本面向,是人類社會維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對多數的大眾而言,它並非如科技產品般直接、具體地為生活帶來改變,也無法如職業知識一般,直接幫助人們工作賺錢,而是以一種間接的、幽微的,不醒目地方式影響著我們的生活。若沒有相當的察覺反思,人們未必會在生活中察覺到歷史的作用、歷史的重要性,乃至肯定歷史的用處與價值——這,是「歷史無用論」盛行的外部因素。

社會大眾雖對於歷史如何構成自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未必有所察覺,歷史也無法無法如職業知識一般幫助人們工作賺錢。但人們對歷史的需求仍然存在:那是提供國族認同榮耀與道德訓誡的英雄神話,是提供智識刺激或娛樂的歷史知識乃至故事。然而,當代學院史學的發展,卻無法滿足這類「歷史之用」的需求——這,則是「歷史無用論」的內部因素。

19世紀以後,強調史料實證的科學化歷史學逐漸在大學中立足,歷史的性質、意義與作用,產生了學院內外的分別。學院內的歷史學,走向了純歷史考證、研究的路途。研究者醉心於如何更好地理解人類(自身社會)過去的歷程,理解各個時代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

以更好地重建、理解過去為目標的學院史學,並非自外於學者的社會環境與現世關懷。歷史學仍在近代民族國家的文化發展、建構上扮演重要地位;隨著民主化的進展,歷史學也將視角轉向了普羅大眾。歷史學從未與當代政治、社會、文化的動態脫節。但普遍來說,學院史學仍有強調歷史研究作為自身的第一目的,也就是仍將「為歷史而歷史」作為首要原則的內在精神。這,使得歷史與故事、神話分別,但也脫離了作為知識教養、政事指導、道德訓誡的傳統角色,從而更加難以當代社會大眾、一般個人的生活需求產生關係。

了解日本大和王朝如何興起、中國中古世族為何瓦解,無助於個人的求學、就業與各種生活問題,也很難說對當前的社會問題有什麼幫助——畢竟現代社會的型態與文化,都已經與遠古大不相同。尋求這類問題的理解,幾乎只能說是一種個人的、文化菁英的智識與認同渴望與文化資本的加成,很難說有什麼實用的現實意義。

無論從社會或是個人的角度來看,這些都是通常「無用」的歷史知識:它能夠成為人們建構文化身份、累積文化資本的資源,但對一般人的日常生活而言,這就是需要時再查查《維基百科》就可以得到的資訊,因而,如果歷史學提供的是這類知識,那麼對一般人來說,確實與《維基百科》相去不遠——儘管從學院的角度來看,《維基百科》的品質參差不齊,但又有多少學院出身者在對公眾講述歷史(學)知識時,在可查核性上與《維基百科》做出同樣的努力?

社會大眾對歷史作用的無感、學院史學無法回應對「應用」的需求,兩大結構因素使得「歷史(學)無用論」得以蔓延流行。社會的無感、教學的無力、學院的侷限,也令歷史學人對自身學科的社會位置與價值、意義感到焦慮。更糟的是,歷史學對自身價值的焦慮,不僅是來自其與社會的關係,更來自學院內部其他學科的競爭與滲透。在學院內,歷史學面臨著另一種「無用」的危機——社會科學重回歷史研究所帶來的衝擊。

來自其他學科的挑戰

社會科學的開山祖師們,不乏帶有歷史意識的學者。

過去,社會科學曾有一段時間以當代(現代)為研究範圍,但近年來,找回「歷史」的呼聲與實踐不斷。儘管跨入歷史研究,對不少社會科學學者來說,仍有需要跨越的障礙,也有理解粗糙,硬套理論、做法粗暴的劣質作品,但妥善結合社會科學思考與歷史文獻知識的研究,早已令歷史學人刮目相看。

而在社會科學逐漸滲入、掌握歷史研究的法門之後,歷史研究不再是歷史學的專利。面對方法與理論的挑戰,學界也逐漸鼓勵學生修習相關的社會科學課程,以資應用。但學生們修習社會科學之後,往往會發現,臺灣歷史學界傳授的兩種主要方法:文獻學知識與分析閱讀,在知識層次上遠不如社會科學理論深刻,不僅欠缺有層次的結構思考,也欠缺知識論與本體論的反思。

相較於社會科學工具的知識層次,歷史學的方法幾乎可以說是「沒有方法」,不能與之並駕齊驅。可以發現,在臺灣,歷史學不過是單純由知識累積而成的領域,那裡並沒有獨特的問題意識,也沒有獨特的方法。它與其他現代人文社會科學之間,有著極大的認識論與方法論差距。欠缺獨特方法與問題意識的歷史學,其幾乎是一種單純的知識累積的學科現況,在現代學科之林中顯得突兀,更令其學徒感到迷惘。

重新確立學科核心的必要

今天,學院史學處在非常尷尬的狀態中:它受惠於社會對歷史的需求,卻未必能夠回應社會對歷史之用的需求;它有自身的矜持,卻難以對外界呈現、說明歷史乃至學院史學的用處;而即便在學院之內,它甚至難以維繫其在歷史研究中的首席地位。無論是在學院內、學院外,歷史學作為一門現代學科,其存在的意義與價值都日益受到衝擊與質疑。而在社會經濟條件惡化,如何確保就職與收入成為青年與家長關切的首要議題時,無法直接變現的歷史知識訓練,更是不受青睞。

面對歷史學與社會距離的落差,學界並非毫無反應與動作:有的試圖增強畢業生的就業能力,如各校歷史學系先後增設的各類應用性課程;有的則試圖重建歷史學與社會的關係,如周樑楷教授等人對大眾史學(public history)的提倡,乃至乘著近年這波人文社會科學「普及寫作」的風潮,先後成立的「故事」、「說書」、「歷史學柑仔店」等「史學普及書寫」網站的嘗試。

但是,這些應用的嘗試背後,若無明確的學科內含與價值支撐,反而將帶來更多問題:應用性課程若無法與歷史學的基本內含或技術結合,成為其延伸,那麼何不一開始就捨棄歷史學系?學院出身者投入大眾史學或歷史普及寫作,卻無法展現歷史學科的學科性、專業性與知識性,又與不曾受過學院訓練的文史工作者有何差異?若無,又何必標榜自身的學院出身?或如何看待自身的學院出身?甚而,過於情節化、趣味化而欠缺基本考證與學界成果轉換的史學普及,又在「普及」什麼?

欠缺學科內含與價值支撐應用的嘗試,或許推展了歷史學畢業生的出路可能,但卻無法真正為學院史學的尷尬處境解套。這類無學科內含的應用嘗試,難以在社會之中確立、展現、推廣學院史學的內含與價值,從而令社會對歷史學能更加肯定,甚而可能帶來更深的危機:一些消去學院寫作的色彩,乃至缺乏基本的引用訊息史普作品,終究為我們引來一個問題:假使這些文化衍生物的創作都可以稱作某種歷史探究或書寫,那麼何以學院內仍標舉一種制式的、強調史料應用的歷史探究、書寫模式?相對於這些歷史書寫,學院史學知識在什麼樣的意義上具有優位?而現代歷史書寫將其奉為圭臬?

薄弱的學科捍衛論述、意義不明的史學普及書寫,都是當前學院史學難以在社會之中確立其地位與價值的反映。作為一門古老學問的孑遺,長期以來,歷史學幾乎不需要自我證明,便能在知識領域中佔有一席之地。或許,這種在知識領域中世襲的、固有的位置,正是令歷史學在面對挑戰與質疑時,難以提出有效的反駁論述與應對的原因——歷史是這麼不可或缺,以至於這個學門終究不會「真正」走向絕路,自然也沒有徹底重思學科內含與價值的動機。

然而,我們若不能夠從根本重思這門學科的核心內含、意義與價值,並確立其在社會中的地位,那麼學院史學的處境只會日益尷尬,而歷史無用論也將繼續在社會上蔓延,這門學科的畢業生,其就業與自我認同的處境只會日益艱困,終有一天,現實的難堪將不再是各種「人文素養」的精神喊話、學長姐「多元發展」的勵志故事可以掩蓋的——我們要到那時才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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