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裂變與時代浪潮下的「她們」(上): 從《小婦人》改編電影談起 | 李志銘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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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裂變與時代浪潮下的「她們」(上): 從《小婦人》改編電影談起

《她們》劇照。 圖/IMDb
《她們》劇照。 圖/IMDb

I’d rather be a free spinster and paddle my own canoe.
我寧願做一個自由的大齡單身女性,並可以自食其力。

——奧爾柯特(Louisa May Alcott)

自從150多年前(1868)美國作家路易莎.梅.奧爾柯特(Louisa May Alcott,1832-1888)以自家姐妹的童年成長回憶為背景,撰寫的半自傳小說《小婦人》(Little Women)問世以來,大概很難再有一部文學作品能夠比擬,且對於許多當代女作家、藝術家、女性主義研究,乃至女權運動啟蒙者,產生如此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力了。

生平素以女性主義經典《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聞名於世的法國思想家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曾經自述回憶起童年時的她,在《小婦人》這本書中找到了「自身的形象和命運」1

閱讀奧爾柯特筆下個性迥異的人物主角——馬奇一家四姐妹:梅格(Meg)、喬(Jo)、貝絲(Beth)與艾美(Amy)——波娃總是特別喜歡性格最為叛逆、粗魯不拘小節,平日常靠在樹頂上看書且熱愛寫作的喬。波娃認為兩人頗有許多相同之處,還曾和自己的姐妹淘一起玩過《小婦人》的扮裝遊戲。當時為了模仿喬的寫作嗜好,波娃甚至開始嘗試編寫過兩三個中篇小說。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亦曾在一次訪談中表示,「如果沒有喬.馬奇(Jo March)作為榜樣,她將永遠不會成為作家」。而《哈利.波特》作者JK羅琳也對外坦承:「有一段時間,我把自己想像成《小婦人》裡的喬」。就這樣,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及書迷們不斷從中獲得人生的啟迪、情感的抒發,更讓這部小說隨著不同時代演變,而呈現多元面貌。

1868年由美國作家奧爾柯特出版的半自傳小說《小婦人》原版書影。 圖/作者提供
1868年由美國作家奧爾柯特出版的半自傳小說《小婦人》原版書影。 圖/作者提供

1868年由美國作家奧爾柯特出版的半自傳小說《小婦人》原版書影。 圖/作者提供
1868年由美國作家奧爾柯特出版的半自傳小說《小婦人》原版書影。 圖/作者提供

每個時代的「小婦人」處境都不容易

1933年,喬治.庫克(George Cukor)執導首部的有聲黑白電影《小婦人》正式上映,彼時中文譯名頗有民初張恨水「鴛鴦蝴蝶派」脂粉味,叫做《蘭閨春怨》。片中由舞台劇演員出身的傳奇影后凱薩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飾演具有男子氣概、個性愛恨分明的喬。而凱薩琳.赫本也憑該片獲得當年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自此奠定她在影壇的地位。

其後,進入彩色膠卷時代,1949年又有梅爾文.勒羅伊(Mervyn LeRoy)執導的《小婦人》改編電影,成為影史上第二個著名版本。由瓊.艾麗森(June Allyson)主演喬、伊莉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飾艾美、珍妮李(Janet Leigh)飾梅格、瑪格麗特.奧布賴恩(Margaret O’Brien)飾貝絲,其劇本和音樂乃直接取自1933年的喬治.庫克版本(Andrew Solt、Sarah Y. Mason、Victor Heerman編劇;Max Steiner作曲)。

約莫從1935年到1950年,歐美陸續出現了多達50部以上的《小婦人》電視劇和廣播劇。觀覽這些眾多改編版本裡的女主角,也都各自代表著不同世代觀眾內心嚮往自由奔放的新女性象徵。而在過去30年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則是1994年由薇諾娜.瑞德(Winona Ryder)飾演喬、澳洲導演吉莉安.阿姆斯壯(Gillian Armstrong)執導的《新小婦人》。

近期因接演美國影集《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而重新復出,以往在清新脫俗的外表下,卻又隱藏著躁動、怪咖性格的薇諾娜.瑞德,總是能駕馭各種暗黑、古怪角色,堪稱上世紀90年代叱吒好萊塢影壇的話題女王。特別是她早年剛出道時留著一頭俏麗短髮的靈氣模樣,活脫就是喬的不二化身。直到2019年愛爾蘭女星瑟夏.羅南(Saoirse Ronan)挑大梁演出最新版小婦人改編電影《她們》問世之後,才又重新激起了人們的想像。

歷經150多年後的今日,雖然這世界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然而,當年奧爾柯特迫於讀者市場考量,而被出版商諄諄告誡:「如果你想把自己寫的故事賣出去,那麼女主角在結尾一定要安排她結婚。要不,死了也行。女主角是個老處女的故事沒有人會買的」。在電影《她們》片中,則是透過喬.馬奇投稿出版社主編的口中台詞,重現了這一幕回憶。

從過去漫長而艱難的性別平權教育,到現今愈演愈烈的#MeToo反性騷擾運動;從19世紀的《小婦人》,到21世紀的《82年生的金智英》,類似這般傳統社會對女性的偏見與歧視、重男輕女的家庭觀、職場上的性騷擾和不平等現象迄今仍是普遍存在,而女性的自由也依然有限。巧合的是,在《她們》這部電影裡扮演喬的女星瑟夏.羅南,其名「Saoirse」在愛爾蘭文中正是「自由」(freedom)的意思。

1933年版《小婦人》劇照。 圖/IMDb
1933年版《小婦人》劇照。 圖/IMDb

1949年版《小婦人》劇照。 圖/IMDb
1949年版《小婦人》劇照。 圖/IMDb

告別童年:四姊妹的離巢記事

《小婦人》的故事主要以作者奧爾柯特童年經歷的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為背景,書中講述自幼成長於麻塞諸塞州貧寒清教徒家庭的馬奇姐妹(March sisters)四位女孩相互扶持的故事。

四姐妹彼此芳華綻放,各具魅力,大姐瑪格(Meg)端莊賢慧、善解人意,從小即盼望能擁有理想婚姻;二姐喬(Jo)爽朗伶俐、英氣煥發,是個癡迷於讀書寫作的「女漢子」(tomboy),偶爾還會編寫劇本,讓姐妹們戴著假鬍鬚和紙做的寶劍在家中閣樓表演;三妹貝絲(Beth)安靜溫婉、嗜彈鋼琴,平日喜歡收集被丟棄的娃娃,並把它們安置在自己的「玩具醫院」裡,後來因體弱多病感染了「猩紅熱」(Scarlet fever)而不幸早夭;四妹艾美(Amy)嬌蠻任性、熱愛繪畫,在過去諸多影劇版本裡通常只是一位備受寵溺、倔強自私的小女兒(小說原著裡貝絲與艾美在家中排行的順序互換)。

但在2019年葛莉塔・葛薇(Greta Gerwig)一手編導的電影版《她們》最大的不同,卻是讓艾美更多了一份堅毅和自信,以及渴望成為畫家而不斷努力精進的企圖心,從原本虛榮的幼稚女孩蛻變為自主思考的獨立女性,綜觀其成長過程不禁令人驚艷。

以往的《小婦人》都會選在聖誕節這天上映,因為小說一開場便是四姐妹圍坐在家中壁爐前取暖,準備度過一個沒有禮物的聖誕。其中有句著名的台詞,乃出自貝絲之口:「可是我們有爸爸、媽媽,還有彼此啊」。之後儘管馬奇一家紛擾不斷,姐妹之間經常打打鬧鬧,倒也各自相安無事,惟四姐妹最終仍要註定離散,天涯各分飛。

1994年《新小婦人》劇照。 圖/IMDb
1994年《新小婦人》劇照。 圖/IMDb

2019年《她們》劇照。 圖/IMDb
2019年《她們》劇照。 圖/IMDb

過去,在那個財產繼承權不在於女性(其婚後財產和孩子均歸丈夫所有)的年代,同樣是在講述年輕貌美的單身女子如何讓有錢的男人看上自己,以便尋得好歸宿,且絕大多數的情節皆由近乎瑣碎的生活軼事(如舞會、出遊、衣著、宴會、飲食等)鋪疊而成,類似的題材和敘事,總讓我想起珍.奧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的小說。

又或者以四姐妹家族變遷為原型,即便跨越不同年代的銀幕改編版本眾多,卻仍大抵不出所謂「長姐如母,姊妹情長」,進而「告別童年時光」,乃至劇中人物屢屢掙扎於「婚姻是否該為人生唯一出口」等劇情設定,則更令我不由得懷念日本文豪谷崎潤一郎的《細雪》。

與帶有濃厚北美清教徒倫理觀、情節溫馨甜美、充滿道德教化氣息的奧爾柯特《小婦人》大異其趣,閱讀谷崎筆下述說大阪名門望族蒔岡家四姐妹的《細雪》一書,則猶如一幅細密悠長的浮世繪卷緩緩地鋪展開來,每一處細節都精美無比。

舉凡四姐妹在京都平安宮賞櫻的情景,走過神社寺廟旁的櫻花樹下,看見天邊一抹紅雲時的欣喜,抑或對櫻花的無限憐愛,優美、細膩、曖昧得連一個人物內心小小的情感波動,女主角出門化妝時在脖子上抹粉的肌膚體態,甚至包括某件珍貴衣裳的布料紋理,谷崎也都要寫上好幾頁。

無論是奧爾柯特緬懷麻薩諸塞州故居的《小婦人》,抑或谷崎描繪京都生活的《細雪》,甚至是被西方影評媲美為1983年市川崑導演的經典《細雪》新世代版、由是枝裕和拍攝鐮倉小鎮的《海街日記》,參酌這些看似安靜卻騷動、彼此牽連呼應的四姊妹畫像,乃各自映照出在不同時空背景的急劇變化下,一代女性形象的集體縮影。

▍下篇:

傳統裂變與時代浪潮下的「她們」(下):像我這樣一個叛逆的女漢子

《海街日記》劇照。 圖/IMDb
《海街日記》劇照。 圖/IMDb

  • 參見1981年,楊翠屏翻譯《西蒙.波娃回憶錄》,志文出版社,頁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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