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影視誤導的民俗觀(三):殭屍是否「真的」存在? | 溫宗翰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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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影視誤導的民俗觀(三):殭屍是否「真的」存在?

《殭屍先生》劇照。 圖/取自IMDb
《殭屍先生》劇照。 圖/取自IMDb

台南市美術館籌備推出「亞洲的地獄與幽魂」特展,未開展即以驚悚殭屍裝置,引領全台話題,獲得目光關注及看展人潮。只是,殭屍本身與地獄或幽魂皆毫無關係,雖然不是展覽重點,但引起大量人潮湧入後,恐怕也將為美術館帶來嶄新課題。比如,如何維持觀展品質、深化知識論,不沉溺於媚俗從眾的拍照打卡,顯是台南美術館作為專業場館亟待解決的難題。

從民眾對「殭屍展」的熱烈回應與討論,可發現殭屍之於台灣,顯然早有累積一定程度的社會基礎,才能用一張「假殭屍」照片,就引發全台共鳴、轟動,甚至排隊入場只為看「假殭屍」。這種集體反應,不單純只是因為照片的驚悚獵奇效果引人注目,背後還涉及當代影視產業製播與民俗主義創造的文化課題。

若從1990年代以降就頻繁出現的台灣都市傳說來看,影視產業成功於台灣衍生出「殭屍出沒」的謠傳,對整體台灣社會的影響頗深,今日我們對殭屍的認識,也大多來自電影文本的創造;本文即簡單針對民俗中的「殭屍」,以及影視產業創造的殭屍邏輯,簡要進行討論。

台南市美術館籌備推出「亞洲的地獄與幽魂」特展,未開展即以驚悚殭屍裝置,引領全台話題,獲得目光關注及看展人潮。 圖/取自台南市美術館網站
台南市美術館籌備推出「亞洲的地獄與幽魂」特展,未開展即以驚悚殭屍裝置,引領全台話題,獲得目光關注及看展人潮。 圖/取自台南市美術館網站

殭屍的創造與反動

「殭屍」在古籍文獻中經常寫作「僵屍」,通常泛指僵硬的屍體,與現在所指涉的意義略有不同;雖然不同時代都能看到屍變會造成「走屍」的紀錄,但比較具體明確的形容與文獻紀錄,甚至提及殭屍害人等,大抵還是以清代幾本筆記小說最完整清晰。比如,蒲松齡《聊齋誌異》之〈屍變〉一篇,就有關於女子死後屍變,吸取人氣害人致死的故事;袁枚《子不語》與《續子不語》則有更多篇幅討論各類型殭屍,甚至也有牛殭屍等;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甚至引用袁枚的作品,進一步分析殭屍來歷,提及殭屍有兩種:「其一新死未斂者,忽躍起搏人;其一久葬不腐者,變形如魑魅,夜或出遊,逢人即攫。或曰旱魃即此,莫能詳也。」

若仔細分析此些小說中的殭屍特徵,則可發現肯定有影響到後來電影拍攝取材的思維,比如:一、殭屍只在夜晚出沒;二、形成原因是屍體受陽氣或地氣觸動,也有因法術催動者;三、殭屍形象大多面黑枯瘦、雙眶深陷、力大無窮;四、殭屍怕雞鳴見日、怕火、怕米、怕雷擊等;五、人若遇到殭屍,只要閉氣就不被追,且殭屍無法爬樹,所以可登高躲避。上述這些特徵,正是小說與電影的共同之處。

殭屍電影的流行,主要源自於1985年,由劉觀偉所導演的《殭屍先生》帶起風潮,據其回憶,是因伯父為茅山師傅,因此劉觀偉從小就聽聞各種茅山法術,對此充滿興趣;再加上當時代洪金寶《鬼打鬼》、《人嚇人》等系列電影票房甚佳,使他聯想到可用殭屍來拍出有別於鬼片的作品。

殭屍電影的流行,主要源自於1985年,由劉觀偉所導演的《殭屍先生》帶起風潮。 圖/取自IMDb
殭屍電影的流行,主要源自於1985年,由劉觀偉所導演的《殭屍先生》帶起風潮。 圖/取自IMDb

此後,港台兩地掀起殭屍片熱潮,依序比如《殭屍翻生》、《殭屍家族》、《靈幻先生》、《殭屍叔叔》,一路延燒到1990年代的《僵屍至尊》、《一眉道人》、《新殭屍先生》、《非洲和尚》、《音樂殭屍》、《驅魔道長》等,更影響到連續劇也推出長達多年的帶狀殭屍戲劇。台灣方面也有《殭屍小子》《哈囉殭屍》、《幽幻道士》、《殭屍大鬧西門町》等電影,其中,《殭屍小子》還曾經因為引起小孩模仿殭屍跳,而在威權時代被新聞局兩度禁演。

從1985年到2000年左右,正是殭屍記憶在港台兩地輪番重現、密集塑造的時間。台灣此刻正處於脫離威權邁向民主社會的歷程,香港則是在中英聯合聲明下,以一國兩制的期待,準備結束英國統治、回歸中國的過渡時刻。

從台灣曾在威權時代禁演《殭屍小子》來看,這種特殊強烈的創作題材,恐怕只有在民主自由的環境底下,才能誕生或延續。有趣是,在那殭屍片大量轟炸港台兩地時,中國影視產業確實絲毫未參與殭屍題材形塑,人們無法享受殭屍片帶來的視覺快感。

無獨有偶,所有殭屍片中,成為殭屍的人,若非追求為官霸道,就是貪商重欲或有未能解脫斷氣之苦;甚至,即便多數殭屍電影選在民國初年時態,已脫離清國統治,或有些時空背景處於模糊狀態,只要是殭屍,各電影仍一貫地讓他們都穿上清朝官員服飾。甚至,在好幾個殭屍戲劇中,都還有已經死去的慈禧太后,想要利用殭屍來復辟的情節。

有趣是,在古籍文獻中,有關殭屍描述,其實不穿官服,且多記寫是披頭散髮、全身發毛,宛若野獸形象,身上所穿大多為平民殮服,造型與電影中,官帽頂戴,盛裝打扮的清帝國官員形象幾乎完全不同;由此可知,殭屍電影的造型塑造,有意無意間都在促使殭屍成為封建獨裁制度遺留物的象徵,或許電影拍攝者們沒有明確的批判意識,但可以想見,這正是在那騷動的年代中,社會集體建構的產物。

《殭屍小子》還曾經因為引起小孩模仿殭屍跳,而在威權時代被新聞局兩度禁演。
 圖/取自豆瓣
《殭屍小子》還曾經因為引起小孩模仿殭屍跳,而在威權時代被新聞局兩度禁演。 圖/取自豆瓣

世上是否真有殭屍?

前述幾本清代筆記誌異小說,都是屬於傳聞與創作兼具的作品,不太能當作是一種紀實寫作,那麼我們或許進一步得問,這世上是否真有殭屍?殭屍是否是被創造出來的?

自清末以來,若單從研究或非虛構性質的記寫文本來看,大多都是把殭屍當作湘西趕屍、屍變、蔭屍等「穿鑿附會」現象的說詞,某種程度上是偏向否認清代小說節情裡那種殭屍害人的說詞;但畢竟無論是趕屍、屍變或蔭屍,其實都帶有靈異色彩,這或許就是電影、小說與謠言能夠生產的核心原因,而在台灣民俗中,則僅能看到屍變與蔭屍的民俗。

日本時代,鈴木清一郎所記寫的《台灣舊慣冠婚葬祭與年中行事》書中,特於喪葬禮俗提到有「驚貓」這一項喪葬禁忌;據說屍體餘溫未盡時,如果有貓從上跳過,便會使屍體跳起來,抱住活人或物品不放,這種屍變現象在前述清代筆記小說中也有,只是小說所寫的屍變殭屍是凶旱害人的怪物,而民俗禁忌中,則僅提及人們會被僵硬的屍體抱著不放。

其次,鈴木清一郎記寫埋葬後的儀式時,也提到蔭屍的民俗邏輯,據說拾骨時,若屍骨連著筋肉沒有脫落(即是蔭屍),即是不吉利的象徵,將禍害子孫,需要去除筋肉處置;此兩種現象都是民間社會常用以解釋殭屍的類型,但實際形象與「殭屍」不同,會害人卻不直接殺人。

現實生活中,關於殭屍出沒多屬都市傳說,比如說彰化八卦山、高雄澄清湖,甚至是某校園、某公共場域都有殭屍出沒的消息,不過,這類傳說多是脫離民間傳說的原生性而發展,其內容採取謠言、編造故事與刻意傳播靈異經驗等目的來構成,傳播路徑不單純只是口傳心授,主要是透過文字、戲劇、影視媒體等型態。若由此來看,民間社會難道沒有曾經出現過殭屍的證據嗎?這倒也不是,在金門縣就有一則殭屍傳說曾被採錄:

相傳,有子孫三代同堂之家,亡者在老死後,因長子困於南洋無法歸鄉送終,家人遂停柩三年等待回來,三年已去仍未見人影;因此產生屍變,半夜老亡者出沒被子孫發現;某日,巧遇有作木工、土水、算命三人來到古厝借處所休息,半夜殭屍欲先開棺蓋時,三人各取自己慣用的器具:墨斗、文誅筆、刀,鎮服異動的殭屍。

金門這則殭屍傳說與都市傳說最大不同之處,是源自1938年出生的耆老所講述,內容則為生活中的文化記憶,由於其父親本身也是地方上的道士,雖然故事中時間地點不詳,有可能是間接聽聞而非親身經歷,但傳承模式有一定程度的原生性,所以仍具有一種記憶與情感上的真實性。

值得注意是,耆老講述的殭屍,是因「未落葬」而屍變,且未有害人性命的作為,甚至有說殭屍是半夜起來「喝水」,這些描述都跟電影中呈現的殭屍狀態完全不同,恐怕無法將兩者混為一談。金門耆老的傳說,縱然可能有虛假或編造之處,卻也符合民俗思維中對未能安葬者產生屍變的邏輯,在壓制物使用上,也都與民俗思維相符,可以算得上是亦真亦假、半真半假的傳說。

此外,我們進一步可以從這則傳說發現,講述者似乎有受到影視媒體影響的痕跡;其講述故事過程,全程使用母語,偏偏在向聆聽者解釋故事中提到的「趕屍」一詞時,就改為使用中文說「茅山派」有趕屍的技能;這種語言思維邏輯的刻意轉換,足以顯現不全然是原生傳承脈絡中所獲得的生活元素,或許就是受到電影情節的影響。

電影中壓制殭屍的方式是否「有效」?

更有趣是,金門這則傳說,特別提到使用墨斗、文誅筆、刀等避邪物,甚至也有談到殭屍沒有往外跑,是因為被床帳所形成的八卦網鎮壓,這些鎮壓殭屍的器具,其實與清代筆記小說所載略有吻合之處,民間社會也常使用此幾種器具來作為厭勝物、辟邪物。

曾經詳細看林正英演出殭屍電影的朋友,肯定對一句經典台詞不陌生,就是道長發現屍體發福,準備要屍變的狀態,立即要徒弟們準備「紙筆墨刀劍」,用以應付,這些物品分別是黃紙、紅筆、菜刀、黑墨、木劍,取用物品後,道長旋即使用菜刀取雞血收集於八卦鏡中,再與黑墨混入墨斗線盒中,隨後便可以沾滿雞血與黑墨的墨斗,在棺材上彈線,作為線網來壓制殭屍;此點正好與前述金門民間傳說壓制殭屍的墨斗吻合,那麼殭屍電影中也經常使用桃木劍、糯米、黑狗血、符令、銅錢等用以壓制殭屍,是否也全都是真實有用,或符合民間信仰常態邏輯呢?

殭屍電影中經常使用桃木劍、糯米、黑狗血、符令、銅錢等用以壓制殭屍,是否全都是真實有用,或符合民間信仰常態邏輯呢? 圖/取自IMDb
殭屍電影中經常使用桃木劍、糯米、黑狗血、符令、銅錢等用以壓制殭屍,是否全都是真實有用,或符合民間信仰常態邏輯呢? 圖/取自IMDb

需要先了解是,這些器物之所以會被電影用來當作制壓殭屍的法器,大多是取自辟邪物或制鬼妙方的延伸,比如墨斗,是民間常用以製木的「規矩」,與魯班尺同為知名的辟邪物品;桃木劍,則是因桃木自古就被認為可以壓制邪氣,統御百鬼,並也製作桃符使用。

至於黑狗血、符令與銅錢用以避邪制鬼,也都是至今在台灣可見的活態民俗,較特殊是,民俗思維普遍認為「黑色」是靈力的象徵,黑狗也就較一般犬類更有靈性,用其犧牲之精血可以獲得較強靈力,只是取黑狗血涉及動物保護問題,目前已難得見。今日較普遍可見者,則是取白雞冠之血,雞啼被視為具有「破陰邪」功能,白雞也被視為較具靈性的動物,甚至有不少地方是以「白鳳」代稱之。

除此之外,在台灣民間社會中,常會用鹽、米、榕枝、芙蓉、茉草等作為灑淨、避邪的聖物,卻不見得會獨尊糯米的功能,一般也不會單獨使用「米」來辟邪,而是鹽米合用;殭屍電影中特別有說糯米參黏米不行,恐怕只是因應劇情起伏之需要而設計。嚴格說來,要確認被運用於電影中的器物是否真的有用,唯一條件是要先找到真殭屍才能實驗確認;但若真有發現殭屍,上述諸多器物是否真可以壓制,則不盡其然,要自求多福。

唯一可以確認是,殭屍電影雖是在台灣開始竄紅,如今美術館特展也讓殭屍話題重新活躍,台灣現實民俗生活中,其實沒有明確發生殭屍害人的事蹟,若是守喪時遇到屍變,人被僵直的屍體抱纏,根據過往文獻紀錄與耆老口述,據說得要取扁擔、香蕉莖或掃把等器物,才能讓屍體放手。

唯一可以確認是,殭屍電影雖是在台灣開始竄紅,如今美術館特展也讓殭屍話題重新活躍,台灣現實民俗生活中,其實沒有明確發生殭屍害人的事蹟。 圖/聯合報資料照片
唯一可以確認是,殭屍電影雖是在台灣開始竄紅,如今美術館特展也讓殭屍話題重新活躍,台灣現實民俗生活中,其實沒有明確發生殭屍害人的事蹟。 圖/聯合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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