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看老片?法國經典影展走回百年電影歷史舞台的中心
旅居倫敦時,我總喜歡晚上撥出一點時間看部老電影,在一整天忙完之後,徐徐搭著公車,來到泰晤士河畔的BFI Southbank電影院。有時看高達(Jean-Luc Godard),有時看楚浮(François Truffaut);有時回到1950年代,有時則發現自己置身1930年代。在那裡,修復舊片幾乎是固定單元,每日登場,場場觀眾也不少。看老片,是歐洲觀眾相當習以為常的事。
無需貴古賤今,也不必一味懷古,看老電影的體驗可以不嚴肅,其實更常常帶著意想不到的樂趣,原來那個時代的笑點是如此,原來現在看到的流行電影在當時就已能找到蹤跡。了解過去,終究是步向未來無可避免的功課,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以下簡稱「影視聽中心」)的修復片策展是個尋根的好機會,繼武俠片、台語片60週年影展後,影視聽中心的「法國經典影展」也將登場,選了31部法國1920至1930年代的作品,類型橫跨默片與有聲電影,是台灣空前的一次策展。
此次與影視聽中心合作,有幸提前將所有作品看完。然而,回歸一個觀眾,我又為何著迷於法國經典電影?
為何要看法國經典影展——理解1920-1930年代法國時空背景
影展英文有”Rediscovered”一字,意味「重新發現」——這些作品早就存在,只是大家多沒看過,因此「重現」便相當重要。在好萊塢成為電影霸權前,世界電影中心其實在法國。自從盧米埃兄弟(The Lumière Brothers)1895年在巴黎一間咖啡館放映史上第一部電影後,法國好長一段時間都扮演著電影的定義者。不過,談及法國電影史,大部分觀眾僅熟悉1950至1960年代法國新浪潮電影(La Nouvelle Vague),舉凡大師楚浮、侯麥(Éric Rohmer)、高達等,再往前推則深感陌生,一方面時代久遠,一方面資源難以取得。
事實上,那是電影史上相當精彩的一段時期。
1920年代的法國,距離電影被發明才不過二十餘年,是風起雲湧的年代,也是各方爭鳴的時刻。眾人想像電影,將種種天馬行空想法視覺化。時空背景同樣難以忽視,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也是美好年代的告終,人們才經歷人類史上最殘酷的一場戰爭,大家對現況失望,也充滿期望。
只是緊接而來的經濟大蕭條從大西洋彼岸的美利堅席捲至歐洲,對於戰爭的不滿,對於經濟失控的憤怒,這些藝術家選擇在電影裡對抗傳統、反抗中產階級與資本主義,也因此誕生「先鋒派」(Avant-garde),其中又有「印象派」(Impressionnisme)、「超現實主義」(Surréalisme)、「達達主義」(Dada)等風格,堪稱是1920年代法國電影的主流語言。
什麼主義對觀眾而言似乎並不重要,這些帶有實驗性質的電影,現今看來可能難以理解,畫面剪輯無邏輯,有些甚至徹底捨棄敘事,都可被視為戰後時期「反理性」的象徵,雖然不易看懂——或甚至不需看懂,觀眾都能在這些影像中找尋自我詮釋,這般蒙太奇趣味,使畫面間的關聯更具思考性,是現代難以想像的一種美學,相當有趣。
1930年代,隨著有聲電影時代來臨,「詩意寫實主義」(Poetic Realism)從一眾實驗電影中成為新主流,或許受當代時空背景影響,法國蕭條經濟尚未緩解,隨著納粹德國崛起,潛藏的戰爭又似乎迫在眉睫,創作者開始在影像中聚焦於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強調電影的社會意義,與其得以反映社會底層的能力——所謂詩意寫實,便是用抒情浪漫的方式,拍攝殘酷絕望的現實。
此段時期,詩意寫實主義在電影史上地位不凡,它除了為二戰後法國新浪潮運動提供養分,也啟發1940至1950年代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Italian Neorealism),而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更啟蒙無數國家的電影產業,其中當然也包含1980年代的台灣新浪潮,電影史發展環環相扣。
自由超越想像——1920年代的叛逆與創意
法國經典影展共分為三單元,並以較為文學性的方式命名——「自由超越想像」、「她們選擇自由」與「尋找自由出口」。第一單元「自由超越想像」以1920年代時期默片為主,眾多電影人正找尋拍攝電影的更多可能和方法,正因缺乏聲音媒介,影像呈現更為重要。
單元中以路易斯.布紐爾(Luis Buñuel)的《安達魯之犬》(Un Chien Andalou, 1929)為代表,這部僅21分鐘的短片書寫性慾、潛意識與恐懼,藉「烏雲飄過滿月」連結「割眼球」的著名一幕堪稱影史經典,各種象徵意涵出現夢中,剪接大膽前衛,至今看來仍令人瞠目結舌,路易斯.布紐爾和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Salvador Dalí)的合作奠定超現實主義的標誌。
此外,雷內.克萊爾(René Clair)的《沉睡巴黎》(Paris Qui Dort, 1925)則是部令人會心一笑的科幻喜劇,當巴黎突然陷入沉睡,這群還醒著的人會如何在這座大城市裡冒險?另一位單元重點導演則是出生於俄羅斯伊凡.莫茲尤辛(Ivan Mosjoukine),從姓氏便知他並非出身法國。曾是俄國影壇巨星的他出演過無數電影,卻在1919年因俄羅斯內戰離開家鄉,來到電影重鎮法國。
本次影展選映了莫茲尤辛自導自演的《燃燒的火焰》(Le Brasier Ardent, 1923)與他參演馬賽.萊赫比耶(Marcel L'Herbier)導演的《死去的帕斯卡》(Feu Mathias Pascal, 1926),前者講述男人聘請神秘偵探,找尋妻子做惡夢的源頭,張力十足,光影講究;後者則藉由男人帕斯卡的「被死亡」,思考背後追尋自由的矛盾和猶豫,在長達近三小時篇幅中,描繪當代法國社會的荒誕,場面調度是一大看點。
她們選擇自由——當代法國女性的多元臉譜
第二單元「她們選擇自由」,女字旁的「她」,意味這是篇凝視女性的單元。即便女性權益在西方世界較為進步,法國女性擁有投票權也是1940年代後的事。然而,女性地位的抬頭絕非一蹴可幾,在此時期的電影便可看出些許端倪。
本單元多為女性擔綱主角的作品,有些女角雖仍附屬於男性,但女性的更多面向得以被描繪。
如我非常喜歡的《無處可去的女人》(La Femme De Nulle Part, 1921),來自導演路易.德呂克(Louis Delluc),描述一位拋棄丈夫離家的女人,多年後返回當年住處,沒想到新屋主家庭裡的女人也面臨同樣決定,她也想拋開家人,與情人私奔。這位流浪女人看見如此熟悉場景,彷彿見到當年的自己,她便回想自己過去做過的種種決定,無奈的、快樂的、美好的回憶浮現腦海,她會怎麼給這個女人建議?本片女主角伊芙·法蘭西斯(Ève Francis)即導演路易.德呂克之妻,也是他多次合作的女演員,在那樣時代有如此深入探討女性困境的電影,實屬不易。
同樣不可不提的,還有名導尚.雷諾瓦(Jean Renoir)。此單元收錄他所執導的《賤女人》(La Chienne, 1931)、《鄉村一日》(Partie de campagne, 1936)與《遊戲規則》(La Règle de jeu, 1939),部部皆經典,也同樣能在現今電影中找尋痕跡——例如《賤女人》的蒼涼諷刺,教人想起台灣導演楊德昌的冷峻犀利風格;《鄉村一日》中未能修成正果的夏日愛戀與《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 2017)刻畫遺憾異曲同工;《遊戲規則》則精準唾斥上流階級的虛偽與腐敗,藉由那道不明說的「遊戲規則」看見浮生醜陋和癲狂,群戲調度與景深鏡頭名垂影史,與近年多部描繪社會階級的作品不謀而合。
有聲電影出現,當觀眾不再滿足於默片,既有導演不得不適應潮流,調整鏡頭語言,在下一單元中更為明顯。然而,此單元有部不可錯過的有聲電影《在巴黎的屋頂下》(Sous les toits de Paris, 1931),這是雷內.克萊爾(René Clair)執導的首部有聲電影,也是歌舞片影迷會喜歡的作品。破天荒的攝影機俯搖直下,開始出現現代歌舞片的影子,雖明顯感受它仍帶著鮮明默片風格,時而加入的有聲歌唱與對白著實影響後世歌舞片,為一大驚喜。
尋找自由出口——政治巨變下的藝術表現
第三單元「尋找自由出口」則以1930年代詩意寫實電影為主。除了有聲電影成主流,歐洲政治狀況的改變也牽動此時期的藝術表現。歐陸部分國家陷入極右法西斯主義,法國卻是相反,在1936年首次選出左派政府「人民陣線」(Front Populaire)。藝術從來與政治極度相關,社會氛圍下有更多電影左傾,最著名便屬導演尚・雷諾瓦。他後期受左翼運動影響甚深,諸如《朗吉先生的罪行》(Le Crime de Monsieur Lange, 1936)、《托尼》(Toni, 1935)皆帶有濃厚左派色彩。
受到內部(社會思潮改變)與外部(納粹德國的軍事威脅)因素影響,此段時期的電影更連結社會議題與左派思想,也有反戰作品出現——教科書等級的經典鉅作《大幻影》(La Grande Illusion, 1937)便在該環境下誕生。《大幻影》描繪一戰法軍、德軍與猶太人跨越國籍、超越敵友的情誼,尚.雷諾瓦充滿人道主義的風格反映當代人們對戰爭的反感,不但成為史上首部獲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外語電影,也為後世留下反戰經典傑作。諷刺的是,電影上映二年後歐戰爆發,三年後納粹德國攻陷法國,當時才經歷過世界大戰的人們怎會知道,等待他們的是更殘酷的二戰呢?
除了《大幻影》,本單元也有許多值得一看的作品,端看觀眾對何種議題感興趣——如喜歡喜劇,可挑選帶有歌舞片色彩的《百萬法郎》(Le Million, 1931),或早於卓別林《摩登時代》(Modern Times, 1936)描繪工廠流水線的《自由萬歲》(À nous la liberté, 1931)。
若對社會議題感興趣,可參考藉遊民與富人相遇以諷刺階級的《布杜溺水記》(Boudu sauvé des eaux, 1932)、帶有懸疑色彩的喜劇《奇怪真奇怪》(Drôle de drame, 1937)和導演馬賽.卡內(Marcel Carné)結合愛情與黑色犯罪元素的作品《霧港》(Le Quai des brumes, 1938)、《北方旅館》(Hôtel du Nord,1938)與《天色破曉》(Le Jour se lève, 1939),並從中一窺法國巨星尚・嘉賓(Jean Gabin)的迷人風采。
每次大戰破壞,皆伴隨反省與重生
每次大戰破壞後,都會有帶來反省和重生,一戰後出現先鋒派、超現實,二戰後則催生法國新浪潮,他們同樣都亟欲反抗傳統、質疑權威,只是不同背景孵出截然不同的成果。
影展副標「自由是我們的」(Freedom For Us),事實上來自《自由萬歲》的法文原片名,為影展定下重要基調。每個年代的人們都想追求自由,只是他們為何感到不自由?這種不自由又透過何種藝術形式反抗?在1920至1930年代的法國,政治經濟動蕩不安,烽火連天,藝術界同樣轟隆,誕生這些創意無窮,超乎想像的電影作品,絕對是電影史上不可錯過的一段傲人時期。
沒看過的電影就是全新的電影,法國經典影展給我們一次難得機會,在大銀幕中走回巴黎,走回近百年前的電影世界的舞台正中央,見證這些藝術家如何拍電影——如何「定義」電影?
畢竟,唯有理解過去,才能更清楚回望我們現在的位置。
本文提及電影(依上映年份排序)
- 《無處可去的女人》(La Femme De Nulle Part, 1921)
- 《燃燒的火焰》(Le Brasier Ardent, 1923)
- 《沉睡巴黎》(Paris Qui Dort, 1925)
- 《死去的帕斯卡》(Feu Mathias Pascal, 1926)
- 《安達魯之犬》(Un Chien Andalou, 1929)
- 《賤女人》(La Chienne, 1931)
- 《在巴黎的屋頂下》(Sous les toits de Paris, 1931)
- 《百萬法郎》(Le Million, 1931)
- 《自由萬歲》(À nous la liberté, 1931)
- 《布杜溺水記》(Boudu sauvé des eaux, 1932)
- 《托尼》(Toni, 1935)
- 《鄉村一日》(Partie de campagne, 1936)
- 《朗吉先生的罪行》(Le Crime de Monsieur Lange, 1936)
- 《大幻影》(La Grande Illusion, 1937)
- 《奇怪真奇怪》(Drôle de drame, 1937)
- 《霧港》(Le Quai des brumes, 1938)
- 《北方旅館》(Hôtel du Nord,1938)
- 《遊戲規則》(La Règle de jeu, 1939)
- 《天色破曉》(Le Jour se lève, 1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