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走日記》:如何解放受社會束縛的自我?一段關係與情感的自白
遠離首爾市區的山浦市,那彷彿是繁華不曾降臨的地帶,廉家三手足每日為了工作過著往返通勤的日子,因為家住遙遠,他們每天比人早起,也得比人早歸。
大姐琦貞嚷嚷著自己找不到男人,在冬天前一定談戀愛,不管找誰都好;二哥昌熙剛和女友分手,因為過去曾犯錯賠了錢,在每一次有望改變人生的機會來臨時,他總是被父親狠狠駁回;小妹美貞總是眼神空洞,在同事社交圈裡,她不自在,在眾人面對滂沱大雨的焦慮時,她卻自適。她的存在,似乎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也不符合任何一項社會要求的價值觀。
然而,平時通勤上班不算什麼,週末甚至得回家幫忙務農,疲憊生活似已見那條緊繃線,他們各自面臨的困境各異,但不約而同,在即將撐不住的時刻,他們心裡都會冒出一絲微弱的聲音——「如果住在首爾,我們會不一樣嗎?」
韓國電視劇《我的出走日記》(나의 해방일지)再次展現韓劇描繪「普通人」的功力,編劇朴海英(박해영)在2018年《我的大叔》(나의아저씨)中刻劃萬能科長東勳與負債少女至安相互治癒的關係,這回在《我的出走日記》則同樣藉現代人物探討虛無和存在主義。在瀰漫青年失望的21世紀「喪世代」下,編劇彷彿平視種種憤怒、絕望、空虛與自我放逐,為這些人說著他們的語言,為這些人帶來理解的治癒。
為何「出走」?又要抵達哪裡?其實劇名韓文直譯應為「我的解放日誌」,「解放」二字才是本劇核心。如美貞同事所說:「我們國家(韓國)在1945年就已經解放,我的心……卻到現在都還沒獲得解放。」
解放,從何處解放呢?
從人們的期待間解放
美貞工作的公司要求同事們都得加入「同好會」,工作之餘培養休閒興趣,美其名「促進同事融洽交流」,其實怎不是增加負擔?因為沒有加入同好會,美貞和另外二位同事時常在約談室相見,最後乾脆自己成立一個「出走同好會」(此劇的「出走」都應理解為「解放」),同好會準則很簡單——「不假裝幸福,不假裝不幸,誠實面對自己。不給予安慰,不給予建議。」
有不善社交的內向女性,有無暇社交的單親父親,也有總是假裝幸福,直譯是自己竟忘記如何「面無表情」的同事,出走同好會宛如一方屋簷,簷下的我們都不必假裝,想喘息就喘息,想沉默便沉默罷。各自寫著「解放日記」,但不強求給人看,誠實分享自己的困境,對象只有自己,也只該是自己。
在這個勵志語錄氾濫,心靈雞湯狂飲的年代,幸與不幸好像變得虛假,幸福的人佯稱自己不幸,不幸的人卻得強顏歡笑。人們亟欲顯露自己與他人不一樣,又怕在群體中成為那個不同的人,只好遁入過深的面具下,眾人笑時跟著笑,靜默時不作聲,前進時也不敢停下腳步。於是把自己也妥協出去,所有人際關係都像勞動,甚至比勞動更教人緊繃,孜孜矻矻,為著滿足一個不曾辯證、過度蒼白的形象。
就算是有點喜歡的人,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他們有讓我不自在的地方,我真正喜歡的人一個都沒有,也許這就是我逐漸地,悄悄地變疲憊的原因,以及總是被孤單折磨,被受拋棄的感覺折磨的理由吧。我想試著打造出,那樣一個人,就算對方指使我做什麼,我也不好盲目地聽從,我打算試著就這樣一直喜歡下去,比起毫無頭緒地與人相處,這樣也許更好吧?現在我想試著過不一樣的生活。
美貞如此說,這也是她唯有自我意識才會理解的自己。在咖啡廳裡不與人對坐,在公司中面對眾人歡笑獨自不語,社群時代下貼上的「社恐」標籤,其實是她忠於自我、瞭解自我的勇敢。
與人相處何時成為廉價速食?或許是當都市人常說的那句「下次約吃飯」成為一種慣性謊言,當交流不在傾聽而在自訴時,當每段關係成為「被迫」時。然而,美貞並非失語,當她面對在自已家幫忙工作的神秘男子「具氏」時,她主動要對方「崇拜我吧」(날 추앙해요)——此處翻譯令人玩味,對白中的「崇拜」韓文原字為「추앙」(推仰),比起崇拜,可能更適合翻作「景仰」或「仰慕」——乍聽或許有些令人丈二金剛,但最好的關係何嘗不是相互仰慕,彼此尊敬?
「有人仰慕著我」,光想便教人心動,是吧?於是我也要從別人身上找尋自己得以仰慕之處,彷彿這樣一來,存在便有了動力,這種互相欣賞的善性循環,理應是我們追求的社交,從人們的期待間解放,人與人之間的理想關係便是如此。
從自己的恐懼裡解放
相較小妹美貞,二哥昌熙似乎是三手足中最努力想改變人生的人,任職於物流業公司的他,鎮日面對形形色色的超商店長,面對聒噪難忍的女同事,也像面對好似一事無成的自己。過去曾經亂花錢的黑歷史,導致他的財源被父親管得死死,明明是自己賺到的錢,卻無法自如運用,還得看別人的臉色,難免心累無力。
即便如此,他對每次可能降臨的機會都仍抱持悸動,而他的反覆自省,也時常令他說出富有哲學的話語。例如在勸大姐不要對心上人告白時,他說:
通常都是有機會爭取到什麼東西,心裡滿懷期待的時候才會讓人心跳加速。那個東西要是屬於你,你反而會很坦然——你薪水入帳會心跳加速嗎?當然不會,因為那本來就是你的。所以,就是因為心裡清楚那個東西不屬於你,又覺得有機會爭取到,這時你才會心跳加速。
昌熙從慾望裡解放,從自己的恐懼裡解放,這條路走得顛簸,但最終他活成三手足中最像自己的人,他釋然面對自己的性格,命運召喚源自了解自我和不強求,那一刻,他便從一枚硬幣活成一座山。
不若二哥或小妹,大姐對各種未知的恐懼常常變成誤解,他覺得自己不夠美,所以時不時這邊燙頭髮、那邊微整型,卻只是改變表面,徒然對鏡中人更不滿意。她的恐懼變成口無遮攔,給自己惹出一身禍,神奇的是,每當她發言時,身旁總是有這樣的人,如她對離婚男性的言論,反倒得罪心上人的家人。一天,當她在酒館裡又對著「奔五焦慮」大放厥詞時,隔壁桌的客人正好是五十歲女性,面對大姐有些冒犯的形容,阿姨們只是帥氣地說:
我其實可以明白妳的意思,我本來以為到了30歲,自己會很帥氣,結果那只是一場空。接著想著40歲我會怎麼生活,50歲呢——結果都一樣。50歲真的會來得很突然……那種感覺,就像13歲時,稍微睡個午覺就突然醒來一樣。
朴編的對白總能寫得如此溫柔犀利。
當旁人說著結婚多好,大姐就一股腦想結婚;當旁人沒注意到她,她就怪自己不夠有魅力。直到遇見單親爸爸泰勳,她的種種理論頓時不成立,才逐漸懂得不被自己的恐懼左右。大姐這條從恐懼中解放的路,在於傾聽自己,在於自己試過後受傷,舔舐傷口的理解,就算關係最終沒有修成正果,她也成為更懂自己的人了。
從彼此的情感中「解放」
這齣劇描寫的那些「解放」,不只是他人期待和自我恐懼,同時還有情感。
印象很深刻的一幕戲是,當泰勳約定大姐要請他吃飯卻遲遲沒有來訊,大姐等待地焦急不安,當她終於盼到泰勳的訊息並要立即回覆時,大姐同事們連忙制止她,並要她「欲擒故縱,懂得讓男人等待」。只見她轉過頭自忖,接著問:
讓人焦心等待,是好事嗎?明明很不安,很不舒服。兩個人在一起,應該要感到心裡很踏實吧,為什麼要若即若離,有所保留?為什麼表達愛意要這麼吝嗇?
現代人明明互相喜歡,卻還愛爭個輸贏,誰占上風,誰屈居弱勢,已讀未讀,早回慢回,談愛彷若戰鬥,聯繫情感的地方反倒成了擂台。
大姐曾是武裝堅毅的甲殼,對於看不上眼的追求者憤怒相待,自己在這條追愛路上反倒坎坷,卻也令她從中解放、成長,她不為索愛而自卑,不為成為主動的一方而羞愧,她願意成為那個「接下斷頭丈夫頭顱」的女人。儘管面對的不只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對她不甚友善的家庭,她也勇敢付出,勇敢表達,因為那都是她的情感。
不同地,小妹美貞與具氏的關係,有時令我想起《我的大叔》中的東勳與至安,兩人清楚彼此的軟肋,也懂得對方的細微感受,如鏡像,這對宛如世界邊緣的男女彼此承接,相互景仰,成為救贖對方的耶穌,成為彼此的信仰,彼此的神。
一天只要有五分鐘喘口氣就能撐下去,在便利商店時順手幫學生開門,會因為得到他們的一句謝謝而開心七秒。早上醒來時,會因想到那天是週六而開心十秒……就這樣,每天集滿五分鐘,這就是我撐下來的生存之道。
美貞這麼說。每個五分鐘,每次留意生活的小幸福,一步步,美貞與具氏也像在生命崖邊被彼此拉了起來,儘管舉步維艱,但兩人都為著解放自我而努力著。
最棒的人生轉捩,是在遇見彼此之後相互變得更好,最浪漫的一句告白,或許是那句「我希望你永遠不會感冒。」
《我的出走日記》是一首獻給平凡人的治癒之詩,染著光暈,那樣迷人地,照映著我們,走上一條解放自己的出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