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律師禹英禑》:成為獨特又善良的一角鯨
我常覺得,要如何評斷一個影視產業是否走得夠遠,探得夠深,重要基準是看影視作品如何描寫「弱者」。弱者的定義有許多層面,無論是社經地位低、貧窮或是擁有疾病,導致他們在社會中成為較無力的族群。
暗處下他們孤獨的身軀更容易被忽視,而影視作品是否願意將鏡頭對焦在他們身上?若電影戲劇清一色皆是青春俊男美女談愛,並以不同新瓶舊酒的變體呈現;抑或當描寫弱勢族群時,總用太多既有標籤呈現,拼湊出我們想像中的樣貌,那麼便表示產業可能仍有一大段路需走。
弱者的弱勢並非絕對,有時可能在主流世界中,由於自身原因導致他們不得不成為弱勢。但我們能否看見弱者強大的一面,或甚至跳脫強弱,回歸至他們作為一個人兼具的獨特與平常?這樣一來,才能不落入窠臼,不加深刻板,這相當程度考驗著創作者乃至觀眾與產業環境的成熟與否。
韓國電視劇一向不缺乏「罕病」角色,難得的是,他們逐漸擺脫將疾病作為「道具」的功能性,對弱者的描述更加具備血肉,《非常律師禹英禑》(이상한 변호사 우영우)便是這樣一部作品,在多部優秀韓劇連番出現的2022年,仍然屢創收視與討論度新高,獲得許多青睞與反響。
是天才或普通人?是強者或弱者?
《非常律師禹英禑》主角禹英禑是位患有自閉症類群障礙症的年輕律師,即便從首爾大學法學院第一名畢業,智商超群、能力優異,卻因自身疾病導致求職屢屢受挫。也由於先天不懂得一般人際交流時的「潛規則」,導致她平時與人互動更是有些「不近人情」。這樣的優秀與疏離,常讓與她相依為命的父親為此感到既幸福又孤獨,也擔憂她是否能夠成為一位真正的律師。
直到她終被一間大型律師事務所錄取,開始新進律師生活,看似是美好結局,然而考驗才正要開始。律師不是各自練兵,而是份亟需與委託人互動與溝通的職業。偏偏現今人們要求的社會化能力,舉凡讀空氣、善意謊言或臨場作戲,禹英禑都不具備,宛如活在自己的世界談著她最喜歡的鯨魚話題,無論對方愛不愛聽。但同時卻常能在案件陷入死胡同中,冒出異於常人的新視角與觀點,為一切帶來解套。
明明現實生活不算常見,這個角色卻格外讓人同理。而她之所以令人同理,在於編劇塑造禹英禑一角相當立體。她遊走於天才與普通人之間,一方面觀眾看見法庭中她的專一與專業,下一秒卻是個連旋轉門都不知該如何通過的傻瓜;另一方面,患有自閉者而總被當作弱者的她,不知該如何「正常」地與人交際,卻又能將眾多法條倒背如流,甚至時常帶來啓發性思維,連資深律師都難以企及。
這般「強者/弱者」議題是戲劇的重要核心之一,有趣的身份矛盾也透過英禑兩位同事律師表達出來——被英禑稱作「春日暖陽」的崔秀妍是英禑的大學同學,一路上看著英禑成長,秀妍清楚明瞭英禑的弱小與強大,有時雖受不了英禑,但依然在她受到欺負時出手相助,是傳統定義上觀眾喜愛的「好人」。不過沒說的是,秀妍的善良或許來自她的顯赫家世,她不需擔憂太多,因此更能看見英禑的難處。
相對地,被戲稱「權謀詭計」的另位同事權敏宇則正好相反,出身寒門的他沒有閃亮的高學歷,也沒有讓他依靠的身世背景,能進入大型事務所全然靠他一手爭取,而一年一聘的律師制度自然讓英禑成為他的競爭者,為了贏過英禑,他不惜耍小手段,因為他看見的英禑並非弱者,而是強者。
大多數的我們都是權敏宇這樣的人,卻又不想成為這樣的人,於是將認同注入崔秀妍一角,但其實權敏宇更似真實,他不壞,只是現實迫使他自我防備。戲劇也並非僅樹立一個反派角色讓觀眾討厭,而是透過兩種不同角度,使我們看見同一人的不同面向,端看用何種層面切入。
禹英禑是弱者,也是強者,每個人也都是如此,關鍵在於我們以什麼樣的角度解讀。
案例觀照社會,考驗田野調查與改編功力
律政劇的看點通常在於案件,觀眾有時帶有上帝視角,看著律師們如何抽絲剝繭,找到案件爭點;有時則彷彿與律師們一同集思廣益,蒐集案例線索,進而拼湊背後的全貌與真相。
《非常律師禹英禑》亦然,各集以類似單元劇形式,以不同案件推進劇情發展與人物關係,增添懸疑與觀眾投射,劇中案件也往往能反映國家社會獨特的議題和公共環境。舉例而言,本劇便描繪了財閥(第二集)、脫北者(第七集)、公共建設徵收土地(第七、八集)、學生補習文化猖獗(第九集)與個資外洩(第十五、十六集)等,都是相當具有「南韓特色」的案例。
不只反映社會,律師在法律與正義之間的掙扎也是律政劇的常見題材,如第五集「自動提款機公司版權戰」和第十二集「不當解僱女性員工爭議」。特別的是,這種掙扎對凡事以法律為尊的禹英禑來說又更明顯,也更能讓觀眾感受到她內心的糾結。
描寫社會議題仰賴深入的田野調查,本劇許多案例皆有真實原型,例如逃跑的脫北者真有其人,昭德洞則是來自京畿道高陽市「第二自由之路」興建案。雖然在強化戲劇性的改編後,案件結果與劇中結局不見得相同,但劇組皆有諮詢專業法律人士,帶出影視作品和真實社會的連結。
觀眾看劇時,也能同時跟隨律師思路,無論是解讀法條意涵、尋找執行面破口,或探討何者才是當事人最佳利益,都仰賴主創團隊對法律層面的重視,讓律師不單純只是個「設定」,而是適時讓法律成為主角。
白鯨群裡的一角鯨,格格不入的禮物
我看過迷路的一角鯨,混在白鯨群裡,一起生活的樣子。而我就像那隻一角鯨。我在陌生的海洋裡,跟我不熟悉的白鯨們一起生活。因為大家都跟我不一樣,所以我很難適應,也有很多鯨魚們討厭我。但是沒關係,因為這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雖然奇特又古怪,但同時也很有價值又美好。
禹英禑曾這樣說。《非常律師禹英禑》確實浪漫化了現實,但一齣劇能從開播時不足1%的收視率,到完結時創下近20%的高收視,便意味著觀眾得以從中強烈共感。這種共感不是因為疾病,而是來自那份「格格不入」。
我們都覺得在某些時候,自己就像那偌大白鯨群裡,孑然一身的孤獨存在,也都曾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但就像透過光譜方式去理解自閉症類群障礙症,我們同樣能以光譜概念看待周遭所有人——眾人皆座落於光譜中不同位置,沒有任二個人是相同的——好像也就更能接受這樣的自我。發現原來那些格格不入的矛盾與糾結,其實都是禮物。
因此,我很喜歡劇名《非常律師禹英禑》中的「非常」二字,韓文原文「이상」直譯為「異常」。韓文語境中遇到此詞慣譯為「奇怪」,但此處中譯不用「奇怪」也不選「異常」——而是「非常」,帶有巧妙雙關,使她的「非於常人」並不具備優劣判斷。
如此這般暖心細節,一如本劇帶給人的悸動與治癒力,輕描淡寫卻餘韻無窮,沒有浮誇狗血的愛情、正反對立或過度描寫身世之謎的陳腔濫調,而是陪伴著角色成長,在不同案件洗禮中站穩步伐,同時不忘作為律師、作為人的本意。就像每回鯨魚躍出海面,陣陣清風拂過臉龐時,那豁然開朗的清新,時不時提醒觀眾那些不曾改變的珍貴本質。
做一個「非常人」,確實讓人畏懼,但沒關係,害怕旋轉門就跳支華爾滋,儘管比別人多轉一圈也無妨,偶爾做個傻瓜也不要緊。讓心中的鯨魚揚起,隨著生活一同飛翔,只要沒有對「正常」的執著,便沒有所謂的邊緣或不正常,也才能接受自己的「非常」,才能自在地做一隻奇特又古怪——同時獨特又善良的一角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