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票看兩片、儀式感、唱國歌:《大井頭放電影》勾起的戲院回憶 | 陳煒智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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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票看兩片、儀式感、唱國歌:《大井頭放電影》勾起的戲院回憶

左為《大井頭放電影-台南全美戲院》書封;右為《大井頭畫海報-顏振發與電影手繪看板》書封。 圖/王振愷提供
左為《大井頭放電影-台南全美戲院》書封;右為《大井頭畫海報-顏振發與電影手繪看板》書封。 圖/王振愷提供

▍上篇:

曾經的台北市戲院與美好歲月:讀《大井頭放電影》憶起我的新天堂樂園

今年春節假期熱賣的《大井頭放電影》在書架上立了幾個月,轉眼之間,「大井頭」系列之二的姊妹作也已上架。前後兩本,彼此映照、互補,作者王振愷既寫名聞遐邇的台南「全美戲院」歷史沿革,也記述了全美戲院最著名的門面——手繪電影看板的國寶級畫師顏振發師傅之生平點滴。

《大井頭放電影》書封上那座敦實的建築,獨棟一間,裡面是樓上樓下格局的電影院(當然,現在的台南全美已經隔為幾個影廳);臨街的騎樓立柱、玻璃櫥窗,戲院自己的名字與招牌——還有logo。扁長的弧面設計,正是曾經走過「新藝綜合體」弧型闊銀幕的時代痕跡。

當然,走訪台南全美絕對不能錯過的,仍然是它的電影看版。由顏振發師傅親手繪製,高高懸起,把影迷的往昔舊夢整理結晶,在21世紀的台南街頭再次重現。

所以振愷的「大井頭」系列第二部曲,題名為《大井頭畫海報》,寫的就是顏師傅,以及他與電影手繪看板的種種。

兩本書一前一後讀下來,實在勾起太多兒時的觀影記憶。寫完一篇追記兒時「新天堂樂園」的種種,意猶未盡,捧書再看,一下子又掉進回憶的漩渦。

「大井頭」系列作者王振愷與顏振發在全美戲院前合影。 圖/王振愷提供
「大井頭」系列作者王振愷與顏振發在全美戲院前合影。 圖/王振愷提供

2013年上映的電影《阿嬤的夢中情人》於台南全美戲院實景拍攝,將全美戲院的門面裝飾成為戲中所需要之「好萊塢大戲院」。卸下電影看板後,戲院本身精致美麗的建築特色更能彰顯出來。 圖/遠足文化提供
2013年上映的電影《阿嬤的夢中情人》於台南全美戲院實景拍攝,將全美戲院的門面裝飾成為戲中所需要之「好萊塢大戲院」。卸下電影看板後,戲院本身精致美麗的建築特色更能彰顯出來。 圖/遠足文化提供

從「一票看兩片」談起

振愷在「大井頭」系列裡寫到,台南全美戲院曾經是知名的西片二輪戲院,以「一票看兩片」的優惠方式搶得商機,在府城站穩腳步。

這種「一票看兩片」(或一票看多片)的行銷模式,目前在台灣依然是二輪戲院的常態,甚至是最大的吸引力,曾幾何時,它卻也是電影產業最普遍、最常見的排片現象。

早在網路時代、電視時代之前,「上戲院看戲、看電影」是市井小民最普遍的娛樂方式之一,電影的消費水平又比戲劇低廉甚多。

以美國的電影消費為例,買一張走進影院,一整晚的娛樂從新聞短片開始,預告片,卡通片,喜鬧或歌舞短片——也就是所謂的「one reeler」、「two reeler」,片長是一本、兩本電影膠捲的短片,「一本」的時間大概在八到十分鐘不等,「兩本」則在20分鐘以內;在此之後,才是有大明星、大導演的第一部正片。第一部正片結束,再穿插幾部短片,接著放映第二部正片,全部放映完畢,才是這一張門票的完全價值,等於一整個晚上四、五個小時的美好娛樂體驗。

再以美國的大城市為例,這些電影院門票並不昂貴,也不需對號入座,沒有時間限制,隨時可進場,也隨時可離場,比起較有「正襟危坐」傾向的戲劇、歌劇、音樂會現場,電影院是輕鬆的、儀式感較低的,某種程度上也被套上一個「比較民主的」朦朧印象,與社會階級、政治哲思等等隱約產生了連結。

然而,電影院「較低儀式感」的消費模式,卻也自然而然形成本身的另一種「儀式」。這裡所謂的「第一部正片」和「第二部正片」,其實就是產業界實質指涉的「A級片」與「B級片」。第一部正片(A級片)排映順序在前,就時段而言,比較屬於「黃金時段」,就宣傳而言,也佔了重要的份量,是主菜,也是主要的群眾吸力所在,電影公司自然會將資本、明星、較強的團隊等等,投注在此。

第二部正片(B級片)排映順序在後,時段相對而言較差,也不是宣傳主力,它更像「加分題」,成本不必高,明星不必大,團隊一方面只要能湊和講完故事就算及格,但另一方面,也因此擁有較大的創意發展空間。

這是最原始的「B級片」操作定義。至於什麼午夜電影、低成本、鬼馬奇想、血腥殺戮等等的特色,都是日後根據這個操作定義,在產業界一點一滴,慢慢形成的樣貌。即便如此,還是有許多文藝愛情、西部牛仔等不同類型的B級片,不僅僅只限於恐怖或暴力。

1989年春節期間的西門町電影街。 圖/聯合報系資料庫
1989年春節期間的西門町電影街。 圖/聯合報系資料庫

大稻埕的國泰戲院在1963年8月上映由樂蒂主演的《紅樓夢》。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大稻埕的國泰戲院在1963年8月上映由樂蒂主演的《紅樓夢》。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充滿儀式感的觀影經驗

我自己並不是「一票看兩片」的追隨者。對我而言,看電影的「儀式感」是我非常享受的重要環節。

記得幾年前曾經寫過一系列文章,談超長巨片,談「roadshow」模式,在美國的一線大城市,它所對應的正是前文寫到的「一票看兩片」排片模式。

「Roadshow」是特殊的放映規格,是豪華、隆重的「劇場式」體驗,不是觀眾隨進隨出、正片之前像掛葡萄似的有一大串短片笑片,A級片之後還有一部B級片等等。

它講究的是對號入座,準時開映,映前可能有搭配正片一起獻映的特製短片,它會有序曲,長片會有中場休息,首輪影院內部裝潢華麗氣派,整個放映過程中最精彩的設計,就是片商和戲院不會讓觀眾看到不該看的東西,觀眾只會看到美侖美奐的戲院,以及美艷絕倫的電影畫面,其他像空白的銀幕、新聞插播等等,都屬於雜訊,是不可以進入欣賞roadshow放映的觀眾眼裡的。

台灣的戲院沒有這麼隆重的「roadshow」映演,但至少該有序曲的會有序曲,該有中場休息的也會有中場休息。就算不是長片、巨片,僅是一部普通的商業電影,它也會有固定的映演模式,正片之前的插入,進場與退場的行進動線等等,都屬於一種儀式。

西洋電影史時常提到所謂「cinema palace」,也就是「電影皇宮」的概念,意即豪華大戲院,建築裝飾之精緻,可以用「聖堂」、用「cathedral」來形容之。也就是說,走進戲院,宛如在進行一場宗教儀式,我們這些觀眾就是懷著虔誠心情,踏入聖堂的電影信徒。

憶起自己兒時歲月,大概四歲、五歲,已經對各種充滿「儀式感」的活動特別容易感到興奮,尤其是看電影。

這不僅僅是要「看」一部電影的「內容故事」而已——從事前好幾天的期待,等到當天要打扮漂亮,弄得乾乾淨淨,要走路或者搭車到某一間早已雀屏中選的戲院,買票,找到座位坐下,定睛看著眼前大幕徐徐揭開,大幕上通常會有布面廣告,不管是黑松沙士還是否司脫襯衫,那行商品的字跡會隨著左右對開的大幕折成一排一排,收攏到舞台鏡框的兩側。

暖場期間,銀幕上會有朦朦朧朧的幻燈廣告,襯著簡單的音樂,有時有廣告報幕聲音,但更多時候,我的注意力是落在座椅的材質、形狀,椅背上有沒有搭枕巾,老式座椅幾乎全為硬背上加沙發墊,不是現在可躺可臥的高背椅,所以一定能看到白油漆寫的排數和座位號碼。

台灣資深影迷「正港」的戲院回憶:銀幕前方一定有左右對開的大型遮幕(上下起降的水波幕也有,不過是少數)。大幕上會有布面廣告;如海一般的座椅多為硬式椅背,椅背上會用白漆寫上座位編號。 圖/遠足文化提供
台灣資深影迷「正港」的戲院回憶:銀幕前方一定有左右對開的大型遮幕(上下起降的水波幕也有,不過是少數)。大幕上會有布面廣告;如海一般的座椅多為硬式椅背,椅背上會用白漆寫上座位編號。 圖/遠足文化提供

預告片是絕對不能錯過的。

看預告片會給兒時的我一種「賺到了」的感覺,似乎又多看了半部電影,好不好看,精不精采,立見分曉。尤其如果對影劇消息沒有那麼靈通,接下來映演什麼電影,得要從預告片裡才能得知一二。再有,像家門口的這種社區1.5輪戲院,它會選映什麼電影,我們平時不知怎麼預測,看預告片正好一目了然!

如果是社區戲院,放映廳內通常設有小賣店,而且幾乎都在進場處,玻璃罐子的汽水、紙盒裝果汁、茶葉蛋、小零嘴,這是社區電影院必備的環境和氣味。如果是首輪戲院,格局和氛圍則又大不相同。

爆米花——不在我家社區「新天堂」影院的記憶裡(更不要說吉拿棒了)。爆米花是屬於遊樂園和首輪電影院的回憶。爆米花的奶油焦香,在我童稚的鼻子聞起來是如此「高大上」,它總是跟著首輪電影院、百貨公司遊樂場,還有那些明亮燦爛的金光閃閃連結在一起。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兒時走在街頭,鼻頭一皺,馬上向同行家人詢問——附近是不是有電影院?

話還沒說完,遠遠看到幾十步之外的騎樓,亮出首輪戲院常見的看板立柱,也就是用四片彩繪木片寫上片名、明星名,把騎樓柱子包裹起來的廣告。見到這個,必有戲院,難怪心頭要一直砰砰地跳著呢!

說也奇怪,我的「觀影儀式」裡有一項不包含在內——本事。

電影本事多由戲院印製,薄薄一張紙,上面載有完整的電影情節,誰死了、誰活著、誰嫁了、兇手是誰,寫得清清楚楚。那是關於「爆雷」和「火葬場」的詛咒並不存在的美好年代,大家走進電影院可以細細品味電影的起承轉合,本事要看不看全是個人自由。

愛電影的觀眾一定明白,情節的結局,絕對不是電影的全部。就算知道結局,好的電影值得我們一看再看,百看不厭。

身為影迷,我兒時對「本事」雖無感情,對櫥窗裡的海報、劇照特別癡迷;望著海報,凝視著劇照,彷彿畫面就會活過來似的。

電影散場回到家,第二天一覺睡醒,兒時的我還要取來白紙塗塗抹抹,把昨天看的電影裡重要段落的重點畫面,憑著印象,再勾描一遍,如此這般,才算完成整個「看電影」的儀式。

電影本事多由戲院印製,薄薄一張紙,上面載有完整的電影情節。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電影本事多由戲院印製,薄薄一張紙,上面載有完整的電影情節。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1989年西門町電影院外的滷味攤。 圖/聯合報系資料庫
1989年西門町電影院外的滷味攤。 圖/聯合報系資料庫

珍貴無比的國歌影片

兒時的「看電影」儀式裡,最讓人珍惜的還有「唱國歌」。

在成長的歲月裡,國歌處處在,每天上學的升旗典禮、降旗典禮,電視台開播、收播,音樂廳與劇場要唱國歌,走進電影院也要唱國歌。那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存在,是成長的一個環節,透過形形色色不同版本的國歌影片,我也看到國家形象、社會意識還有文化活動,在短短一分多鐘的精華呈現裡,是怎樣流轉,怎樣構成的。

進入1990年代,因為社會風氣使然,國歌影片愈來愈不往「莊嚴肅穆」的方向走去,改以特定主題的方式,「兒童篇」、「運動篇」、「文化篇」、「精緻生活篇」,在在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然,還有1993年下半年隆重推出的「經典電影篇」。

1993年是台灣電影史上無比重要的一個年份。它是金馬獎第30屆的「金馬三十」,它也是由官方主管機構與整個電影產業多方結合、史無前例的「中華民國電影年」。影展活動從年頭辦到年尾,大概在六月左右,主辦電影年活動的行政院新聞局,便發出消息,決定製作國歌影片「經典電影篇」。

電影年的執行團隊排除萬難,取得十餘部經典台灣電影的畫面,剪輯成國歌影片;《暗戀桃花源》片中林青霞絕美的容顏,《英烈千秋》裡柯俊雄過窄巷,甄珍回身哭奔的戲劇張力,《俠女》徐楓在竹林裡飛騰,《龍門客棧》眾俠客期待黎明的日出,《八百壯士》四行倉庫的國旗冉冉上升,更有《西施》片中,美人飛旋回身,在響屧廊上下舞踊,以及兩軍沙場對峙,句踐大手一揮,千軍萬馬黃沙滾滾的史詩鏡頭。

唱國歌,居然看到了我們自己電影歷史的一頁,現在的觀眾可能很難想像那份激動,以及能讓我們牢記將近30年的澎湃能量。

1993年金馬國際影展的會場,有來自各國的精采新作,也有千錘百煉的不朽經典,還有過去幾十年來的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在電影院裡逐一獻映。

正片開演之前,還得唱國歌,還要「請起立」。光影流轉之間,繽紛落英之下,林青霞正在碩大無朋的銀幕上,對我們綻起永恆的微笑。

西門町中國戲院(當時已經切割為樓下的龍廳和樓上的鳳廳)在電影《熱帶魚》首映前,照例要唱國歌。從這張照片同時可看出,舊時大型戲院的緩坡設計,在靠近電影銀幕的前幾排座位,地面會微微斜翹,這是因為當時戲院座椅不像現在有可躺可靠的椅背設計,座椅背面多屬硬背材質,無法後仰,前排座席需要安置在微微翹起的地面,才符合觀眾觀看電影銀幕的視線。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西門町中國戲院(當時已經切割為樓下的龍廳和樓上的鳳廳)在電影《熱帶魚》首映前,照例要唱國歌。從這張照片同時可看出,舊時大型戲院的緩坡設計,在靠近電影銀幕的前幾排座位,地面會微微斜翹,這是因為當時戲院座椅不像現在有可躺可靠的椅背設計,座椅背面多屬硬背材質,無法後仰,前排座席需要安置在微微翹起的地面,才符合觀眾觀看電影銀幕的視線。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1992年,林青霞出席《暗戀桃花源》在西門町中國戲院的首映;圖左為賴聲川,右為杜可風。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1992年,林青霞出席《暗戀桃花源》在西門町中國戲院的首映;圖左為賴聲川,右為杜可風。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下篇:

我的電影看板狂想曲:讀《大井頭畫海報》談曾經絢麗的手繪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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