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獨立女導演唐書璇與《再見中國》(下):電影新浪潮的先行者 | 李志銘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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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獨立女導演唐書璇與《再見中國》(下):電影新浪潮的先行者

1972年六月發行的第三期《影響》
雜誌裡刊登了唐書璇《再見中國》的相關訊息。 圖/作者提供
1972年六月發行的第三期《影響》 雜誌裡刊登了唐書璇《再見中國》的相關訊息。 圖/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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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法國五月學運爆發,不僅迎來翻天覆地的政治改革與文化巨變,亦接連帶動全世界掀起「新電影運動」風潮,從歐洲吹拂到美國,處處彌漫著浪漫主義色彩的革命氣息,甚至影響到了台灣。許多新電影的出現,無論從形式到內容,皆不斷衝擊舊有的社會價值。取而代之的,乃是強調男女平權、反種族歧視、反戰、反剝削,以及追求「獨立」、「顛覆」、「創新」的實驗精神。

這段期間,島內幾乎每所大學都成立了電影社。當時台灣甫進入七〇年代經濟開始起飛,電影業也欣欣向榮。1971年,一群熱愛電影的政大學生,主要包括段鍾沂、卓伯棠、朱道凱,與政大新聞系教師王曉祥、教師兼導演唐書璇等人,共同創辦了《影響》雜誌。

其中,政大新聞系同儕的卓伯棠與朱道凱,當年各自擔任電影《再見中國》的助理導演與製片人。卓伯棠後來前往香港浸會大學念了電影哲學博士,成為香港電影教育權威;朱道凱則是赴美攻讀電腦碩士,現今從資訊業退休後專事翻譯工作。兩人皆為早期《影響》雜誌編輯團隊的核心成員。

1972年六月,《影響》雜誌第三期內容刊登了兩則頗耐人尋味的訊息。一是放在最前面目錄頁底下的推薦預告:唐書璇導演的電影《董夫人》即將於該年六月下旬在台北上映;二是在雜誌最後面,刊載了一封唐書璇從美國寄來的英文書信,特摘出其中一段中譯:內容大致是說《董夫人》日前在紐約上映期間受到當地媒體和影評人好惡的評價概況,以及為了宣傳籌拍她的第二部新片The Dissidents(又名《奔》,也就是後來改稱的《再見中國》,China Behind),因而在雜誌上公開說明其拍攝條件與故事大綱。

當時,他們原想在香港拍攝,但香港很難找到與廣州相似的外景,也沒有太多懂國語的非職業演員。因此,為了尋找演員與外景場地,唐書璇曾數度來到台灣。最後,她找來當年自政工幹校(現為政治作戰學校)影劇系畢業、曾在國軍藝工總隊服務,之後加盟中視成為當家花旦的邵小玲1,來擔綱劇中逃亡的五名中國青年之一,也是《再見中國》唯一的女主角宋蘭。

另外還有出身資產階級家庭的廣州大學醫學院準畢業生宋銓(宋蘭的哥哥,曾紀律飾演),宋蘭的男友、出身農民階級的梁漢倫(馮寶賢飾演),以及他們的同學金浩東,還有熟悉逃亡路線的楊醫生共五人。至於其他充當臨演的紅衛兵,則是由國立藝專(今國立台灣藝術大學)與中興大學的學生來擔任。

《再見中國》劇照。 圖/維基共享
《再見中國》劇照。 圖/維基共享

影像中的前衛風格與實驗聲響

電影《再見中國》主要在台灣取景,除了女主角宋蘭與其男友梁漢倫之外,全部起用素人演員,表現卻可圈可點,片中有幾幕戲的高潮轉折尤其耐人尋味,許多弦外之音往往不直接說盡。

譬如宋蘭等一行人在逃亡之初,原本預計共同搭便車的人沒出現,只好臨時決定隨機攔下一輛路過的大卡車,上面滿載著一批要去廣東惠州進行「串聯點火」的紅衛兵,在受到對方盤問有無通行證的時候,金浩東突然帶頭唱起了〈東方紅〉。漸漸地,跟唱者越來越多,最後變成所有人大合唱,嘹亮的歌聲掩蓋了一切的質疑和指責。

就這樣,他們一路躲躲藏藏,時時戒慎恐懼,不久便耗盡了有限的食物和水,來到一處靠近海岸邊區、人煙稀少的荒野小山村。此時早已飢腸轆轆的宋蘭,由於過度疲勞與飢餓,而開始呈現精神恍惚的狀態。於是,她禁不住從藏身處踉蹌走出,尋找食物。

在攝影師張照堂的冷峻鏡頭下,畫面突然轉成黑白,彷彿迎來一陣昏暗搖晃的不安氣息,跌跌撞撞,女主角一臉憔悴陰沈的面容顯得格外詭異,搭配香港作曲家林樂培(1926- )使用電子合成器(Synthesizers)塑造出如嗑藥般迷幻、冷豔,又帶有些暗黑厭世感的異色聲響為背景,直讓人不寒而慄。

隨之,當她闖入一戶民居廚房裡見了剩飯而正欲狼吞虎嚥之際,卻不慎撞見村裡的小孩,雙方眼神交會對峙的瞬間,彼此都一致反射性地舉起了身邊的柴刀及木棍。電影裡,不乏這類直擊人性黑暗面,各種驚心動魄的逃亡場景,以及點到為止的驚悚(懸疑)橋段等。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擔綱背景作曲、素有「香港新音樂教父」美譽的林樂培,畢生不遺餘力地推動「中國音樂的現代化」。他自幼於澳門出生成長,並接受音樂啟蒙訓練。19歲(1945)移居香港,憑自學考獲加拿大皇家音樂學院ATCL作曲文憑(1958),其後(1960-1963)亦曾負笈美國南加州大學追隨好萊塢黃金時期(五、六〇年代)的配樂大師米可諾.羅沙(Miklos Rozsa,1907-1995)研習電影音樂及電影製作。1964年回港發展,相繼任職電視台編導、廣告公司創作總監等職務,還曾經是指點過黃霑、教他如何創作電影音樂的啟蒙恩師。

上世紀六〇年代西方現代音樂「前衞派」(avant-garde)在歐洲興起,吹到香港已是七〇年代。在外國見識多年,林樂培亦銳意帶領香港衝出亞洲。1973年他協助成立「亞洲作曲家同盟」(並當了十年的香港區主席)和「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在他努力遊說下,香港正式成為「國際現代音樂協會」(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Contemporary Music)會員,成功與外國接軌。

1974年他為唐書璇的獨立電影《再見中國》所作配樂,更是香港電影史上首部「電子音樂」作品。隨著劇情的推進,透過七〇年代經典類比合成器「EMS Synthi Ask」的運用,逐次製造出暗湧蠢動的詭譎聲響,彷彿從地平線邊際隱約傳來尖銳刺耳的工業噪音,聽起來更加冰冷、迷離而深沉,毋寧也讓整齣電影充滿著壓抑及挑釁的實驗(先鋒)色彩。

圖為著名作曲家許常惠(左二)及林樂培(左一),攝於1990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圖為著名作曲家許常惠(左二)及林樂培(左一),攝於1990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當香港不再是自由之地

影片接近尾聲,除楊醫生中途被人認出,宋銓則是在海岸邊不幸被守衛兵發現,其餘包括宋蘭、梁漢倫、金浩東三人纔得以趁隙奔逃、連夜泅泳,終於成功偷渡登陸香港。其後,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般,從中環的希爾頓酒店,乃至掛著「毛主席萬歲」標語的舊中銀大廈,眼前所見盡是處處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證券大廳裡只聞萬頭攢動、聲如鼎沸。

他們很快融入了香港社會,卻赫然發現自己早已被淹沒在這一片繁華生猛的資本主義洪流底下,鎮日庸庸碌碌。此時坐在美髮廳裡做離子燙的宋蘭,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失控地發出一陣詭異的笑,眼神裡滿是茫然和躁鬱,反諷意味濃厚。

這世界就像是一座迴旋迷宮,無論你如何奔走出逃、蹈海求生,最終似乎都會回到原點。想當年內地民眾此起彼伏、渴望逃往的自由之地香港,誰也想不到在回歸中國二十年後,竟又再度面臨被剝奪自由的危機,回到了共產黨集權治下的大牢籠。

電影最後一幕,成為基督徒的金浩東,正在向教友(觀眾)們進行一番告解獨白:「我好像在兩個世界的邊緣掙扎,一不提防,就被吞進它們的裂縫……」;鏡頭一轉,只見宋蘭和梁漢倫兩人沉默無言,困在蝸居裡落寞地做著塑膠花打零工,他們形影孤寂地望著窗外五光十色的夜景。在那一刻,不知他們是否看到了來自遠方的自由呢?

今日放眼歐美西方國家,來自中國的政治庇護申請人數總是常居榜首。當最基本的人權訴求仍然遙不可及,逃亡的現象不會停止。流亡者的控訴和吶喊,一點一滴也都將記錄在人類文明的史冊裡,拷問良知。

圖為香港獨立女導演唐書璇,攝於2012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圖為香港獨立女導演唐書璇,攝於2012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 就在《再見中國》電影完成的那年(1974),緊接著拍攝中視單元劇《親情》這段期間,飾演女主角的邵小玲重遇從小在眷村一塊長大的胡志強,隨即決定結婚並且退出演藝圈,後來跟隨夫婿赴英留學,成了當今大眾熟知的前市長夫人邵曉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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