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書籍的收藏與離散(下):從圖書館到書店,尋覓愛書「託孤人」
▍上篇:
回顧歷史,早年置身於政治紛擾的動盪時代,圖書的聚散往往與國家的命運密不可分,每當統治政權更迭、改朝換代,隨即帶來各種社會巨變、兵燹天災,民間的藏書者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殃及,以致書厄頻仍、歷劫難逃,甚至有許多書籍因此毀於戰火、徹底在這個世界上絕跡了。相較之下,今日生活於相對富足安穩的承平時代,論及現代人的藏書風氣或習慣,通常則是跟個人的經濟(消費)能力與居住環境的空間條件息息相關。
比方在現今的數位時代,仍有不少人對紙本印刷的實體書愛不釋手,意即強調所謂「五感」(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的「沉浸式」閱讀體驗,使得真正的閱讀人口並沒有變少,願意花錢買書、購買知識型內容產品的讀者亦是大有人在,然而反映在出版市場上,卻是紙本書的銷售量逐漸下滑。
一般讀者或部分書業人士,大多認為是受到電子書和其他網路媒體閱讀的分眾市場所影響,但我認為其中的關鍵癥結,主要還有房地產炒作與年輕人就業環境日益嚴苛等現象,導致房價越來越高、居住空間越來越小,增加了囤放書籍的困難,且因其可支配的薪資和休閒時間的普遍削減,同時也降低了一般民眾購書消費的意願。
此外,作為藏書的主要場所——圖書館,形式也隨時代發展不斷變化。
近幾年來,台灣各地方縣市政府紛紛大興土木、競相建造以「全台最美(綠建築)圖書館」為號召的新型圖書館大樓,將以往只著重藏書保存的傳統圖書館翻身成為兼具多功能「複合式」藝文空間魅力的城市(熱門打卡)景點。
譬如預計2022年10月開幕的「桃園市立圖書館新建總館」不僅有寬敞的典藏和閱讀空間,完工後更將結合電影院、文創商場、主題餐廳,甚至還有蔦屋書店和星巴克進駐,讓各種展演、商業、文化與休閒活動都匯集於此。
與此同時,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共構的「文創二期會館」中的承億酒店,也於今年9月正式營運,並將由總圖結合青鳥書店、電影視聽娛樂、藝文展演、文創市集、旅館、餐飲等設施,開創全新文化體驗。
另預估在2025年完工的「台中市立圖書館新總館」(簡稱「台中綠美圖」),則強調是全台首座「美術館與圖書館共構」,並以「公園中的圖書館、森林中的美術館」為設計理念的複合式建築,亦將成為融合城市美學與藝術文化的新地標。
簡言之,在這個紙本閱讀式微的年代,無論是書店或圖書館,皆以展現空間美學、時尚品味、生活休閒與消費娛樂的「複合式」經營形態,藉此吸引更多原本「沒有閱讀習慣的人」親近紙本書,儼然已是一股不可阻擋的趨勢潮流。
圖書館的藏書空間總是有限,淘汰舊書時有所聞
一般而言,很多老一輩的學者教授或愛書人,都曾想過晚年要將自己的藏書交付給圖書館。至於那些收藏豐富的民間藏書家,為了不至於讓一輩子辛辛苦苦蒐聚起來的藏書分散、佚失,最後往往也會選擇將書捐贈給國家或學術研究機構(比如國家圖書館、中研院圖書館)。
舉凡現代文學史研究者秦賢次過去因長期蒐集大量文學史料,自1990年起多次捐贈藏書給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及至2004年該所圖書館更特地舉辦「秦賢次先生贈書特展」,並為此編印《秦賢次先生贈書特展展覽目錄》,展示其捐贈珍藏的20、30年代文學史料。隨後於2017年,國家圖書館亦正式對外發布公告,以「海納百川、廣蒐圖書」貢獻於文化事業為名義,公開呼籲教授或其家屬,在退休後能將其藏書捐贈給國圖。
從整體大環境來看,既然台灣各地縣市政府陸續規劃新建美輪美奐的「複合式」圖書館大樓,即將在不久後的未來紛紛林立,那麼這是否意味著,往後所有的私家藏書只要選擇捐贈給這些單位,必然也就能夠有個好的歸宿?然而,現實情況卻未必盡如人意。
通常,一座全新完工開放的公家圖書館,其採購添入的書籍主要仍以晚近問世的出版品為重點,書齡二十年以內的新書占絕大多數。除此之外,由於圖書館本身的藏書空間也是有限的,伴隨著每年館藏數量不斷增加,同時也會相對持續進行「館藏淘汰」。更殘酷的是,當圖書館空間不足時,首先列為第一順位必須被淘汰的,即是平常讀者使用(借閱)率較低(比如超過十年以上無人借閱),以及書齡相對老舊、破損的罕見陳年期刊和舊籍。因此,某些名人、教授捐贈的藏書從圖書館流落到資源回收場再到舊書店,經常時有所聞。
平日素來鍾愛買書、讀書的小說家阮慶岳,便在〈花園:書的告別〉這篇文中坦言「我不喜歡把書捐給圖書館或機構,這些單位讓我覺得像是收容流浪貓犬的地方,成列的書被無情的編碼上架,書籍與閱讀者的關係,有些落花流水般、來去不相干的無情」。
對他來說,談論「出清藏書」這件事,某種程度上「有些像必須把自己豢養已久的寵物,做好如何交付他人接管的打算」。阮慶岳認為,自己如何難過與不捨,已然不是重點,反而如何好好選擇新主人,才是理性思考的關鍵。
退休生活「開書店」:只為給愛書尋找寄託
對於真正的愛書人而言,及早考慮「身後事」,讓自己的藏書流通出去,然後找到同樣懂得愛惜它的「託孤之人」,自然是最理想的狀態。而且若是能由另一位愛書人完整接收,以避免藏書「散佚分裂」,尤其更是一樁美談。
問題是,藏書這種嗜好,必須要有足夠的空間。可如今,現代人居大不易,更遑論用來放置大量的紙本書了。因此,相對簡單自由的處理方式,或許就像美學思想家高榮禧教授那樣,大約每個禮拜都會主動出清一批藏書,主要包括宗教、藝術、法國文化史等相關書種,並透過臉書社群廣為布告,但凡有需要者,可自行前來挑選,以廉讓的價格任君取書。令人期待的是,重度愛書的高教授甚至立下願景,預計五年後在台南開設一間以法國、日本、俄羅斯文化史三合一的「專業圖書室」。
論及實踐「藏書流通」的各種方式,其中我以為最浪漫、也最「感情用事」的一種做法,就是在退休後自己開一家書店,一方面既可享受被「書與人」圍繞的溫暖氛圍,藉此尋求一種返鄉歸隱「小日子」的理想生活,同時又能出清自己不想要再留存的藏書,誠可謂一舉數得。
根據我私下的個人觀察,大抵自上世紀90年代以降,「開(二手)書店」這門行業,長期以來一直都是許多學者教授退休之後最想要投入從事的「熱門(夢幻)選項」之一(好比台灣90年代的許多文青都曾想過要開咖啡館)。
比方前年(2020)才剛在宜蘭礁溪新開張的「哲思書棧」,店主呂健吉原是任教於華梵大學哲學系的退休教授,由於年輕時懷有「書店夢」,從小在礁溪長大的他,經常感慨家鄉缺少一家書店,因此退休後毅然決定在礁溪開起了這家以人文、哲學為主題的小書店。
他認為,與其將藏書放在自家書房,倒不如透過書店分享出去,就算來訪的客人把書店當成圖書館,坐上一個下午不買書也沒關係。如今的他,每天待在書店裡看書、交朋友,還能向某些慕名而來的讀者訪客分享哲學。對他來說,退休後的生活,反而比原先在學校教書還要快樂、精采。
諸如此類由退休人士開設的「地方社區型書店」,還包括有位在屏東牡丹鄉東源村推動原住民議題的「蕃藝書屋」、位在嘉義民雄關懷弱勢孩童教育資源的「薪傳二手書店」、位在台南善化關注台灣農業土地環保議題的「種子書屋」,以及位在八里渡船口畔依山傍水的「左岸10號書店」等。這些書店不僅透過閱讀開拓與豐富地區的生活視野,偶爾也能介入社區做出實質改變,同時更為台灣各地方鄉鎮添了些許人文風景。